1/05/2009

胡恩威:黑夜

黑夜
文章日期:2009年1月5日
【明報專訊】那一年的冬天,應該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左右的日子,我第一次來到北京,那是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年。
那個時候的北京沒有什麼高樓,北京仍然是那個佈滿歷史,佈滿胡同的北京,我們在那個古舊的老北京機場下飛機,下機的時候天空是黑黑的,下一些白白的小雪,口裏面吐出一片又一片白色的煙霧,那個古老的北京機場也許就是那一年尼克遜來到北京的那個機場,機場有兩個發亮的字,那個時候沒有太多飛機到北京,北京是一個只可以火車到達的地方。飛機場沒有太多人,表情是紅紅的臉,白白的,純潔的,穿著的都是那些藍色和綠色。路上面都是單車,在沒有月亮的晚上,黑黑的單車在路上慢慢的移動,像候鳥一樣由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
北京讓我知道黑夜的黑
我們住在一個今天不再存在的老西方建築,旁邊是那個五十年代蘇聯史太林古典風格的首都劇場,雪仍然在下,風慢慢地吹,天仍然是黑黑的。在房間的小窗看出去都是黑黑的,有一些黃黃的小燈在亮,像星星在天空閃亮,那一片胡同的天空,一望無際的。房間裏面的暖氣,慢慢地把窗的玻璃加上了一層白白的霧氣,我拿起手指頭在上面寫「到此一遊」四個字。這是我第一個北京的黑夜,也是第一次知道黑夜的黑是怎樣的一種光景。也可能是北京這一個黑夜,令我對黑夜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黑夜是無限的,充滿什麼都有可能的神秘,因為有了黑夜,我們才知道白天的意義。黑夜讓我們充滿了想像,黑色的夜空讓我們看見宇宙的過去,那些千百年前以光的速度來到這個夜空的星光,把夜空變成了一幅難以形容的圖畫。那個被太陽光照亮的月亮,在月圓之夜,把黑夜照亮了,那些在白天漂浮的白雲,在月亮光之下成為了灰灰的,像飛船一樣在漂浮。那個月圓的北京黑夜,我在那個胡同迷宮中游走,沒有地圖也沒有任何目的,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呼吸,月亮光把胡同照亮得像夢境,看得好像很清楚明白,但又好像是不太清楚的一種幻象,沒有什麼顏色的黑和灰,像身處在一部陳舊的黑白電影裏面, 有些害怕但又是充滿很多好奇。口中吐出來的空氣都變成了淡淡的灰白色,我看見胡同的最遠處有一點黃色的光,像天上的星星,照亮了這個千年胡同的黑暗。
作為銀幕與舞台
那一年的暑假,在那個黑暗的空間看那些彩色的光線把那個好像廣闊無邊的銀幕,畫上一個又一個的情景,我們在這個黑暗的空間看見了人類一切的欲望,幻想,絕望,希望,偉大,愛情,戰爭,人生。電影和一切的影像都是由黑暗而來,在那個仍然可以自由抽煙的年代,你會看見那些白煙和氣味把電影的光線一條又一條的刻劃出來。
劇場是黑暗的世界,黑暗是光明的舞台,沒有黑暗也沒有舞台,在舞台的黑暗空間,一道黃光照亮了舞台上那一個人, 他可能會說「To Be or not To Be」又或者在念宋詞,唱「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是的,這就是舞台這個黑暗空間帶給我們的無限經驗,real time real space,真實的時間,真實的空間。你會否記起第一次看電影是哪一年?你會否記起第一次到劇場看戲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你可以閉上眼睛,在那個黑暗的腦海裏面尋回那第一次的感覺,可能你只能夠記起某一個時刻的一些片段和感覺,又或者你什麼也記不起,但這個尋找的過程也許令我們知道一些自己的內在經驗。我想起來了……那一個時刻,是這樣神奇的,又或者是如此令人失望的。
香港只有光明
香港是個沒有黑暗的黑夜城市,晚上的世界也是光亮的,光亮到有些可怕。
但也是可怕得那樣的美麗,黑夜的香港是美麗的,那些好像沒有生命的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在黑夜全都成為了一種生命體,一點點一點點的亮光,黃黃的白白的, 像螢火蟲一樣在這片土地漫遊,在黑夜的上空看那個香港光亮的黑夜,這個城市一切的惡好像都轉化為很多亮點。路上面游走的計程車,在路上修路的工人,街上的一些食店,遊戲機傳來的電子聲音,每一個亮點都有一個空間,有一個故事,我們可以幻想在zoom in zoom out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亮點,每一個黑暗。 夜歸的人把家裏的燈亮了,一個人在看電視,幾個人在打麻將,有一個年輕人在看那個發亮電腦,也有一個人在等另一個人回家,一對情侶在甜甜入睡,一個人在抽煙,手上拿電話,等待另一端的聲音。黑夜是屬於城巿,在黑夜的時刻我們看見了城巿的喜樂和痛苦,東京曼谷上海紐約倫敦巴黎香港的黑夜,好像羅蘭巴特說的「夜照亮了晚」, 黑夜成為城市的場景
[文.胡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