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跑
文/ 羅恩惠
2009年1月14日世紀版
【明报专讯】去年十二月初在工作了六年半的無線《星期日檔案》落跑,亞視旋即又發生「宮廷十二天」的鬧劇,世紀版編輯邀稿,約談九七前後在兩間商營電視台的工作感受,令我十分為難。裁員潮席捲全城,個人觀察和經歷怎麼說都是微觀的,更何況曾經共同奮鬥的同事們還在崗位上,說白了可能對他們造成不便,三思決定擱下。但離場後重讀前輩陸鏗和劉賓雁的回憶錄,記者的核心價值如雷貫耳。元旦日台北三千民眾為了公共電視的新聞及節目自主,冒著寒風走上街頭;想到香港電台爭取公共廣播多時,市民的反應平淡。而自己九七前後在兩個商營台的工作經歷對比強烈,故寫下來,以立此存照。
朋友們都說我是「工作狂」,拍了廿年紀錄片,總是寓工作於娛樂,即使休假,也習慣碰上有趣的人、事、物就層層問下去,有時「偶遇」會變成感人故事,長期在工作和生活分不開的思維下被辭退,並無心理準備。
拍紀錄片細節甚多,近兩年人手緊絀,能停下來的時間甚少。休息時喜歡看書,離職前正在看胡適《四十自述》、文存、演說和雜文。在風聲鶴唳,公司事先張揚要大裁員的周末,正在廢寢忘食看大先生的文章,腦袋想的是他出身寒微,曲折的經歷和嚴謹的治學精神。
「我自己現在回看我這十年來作的文章,覺得我總算不曾作過一篇潦草不用氣力的文章,總算不曾說過一句我自己不深信的話。只有這兩點可以減少我良心上的慚愧。」 《胡適文存》第一集序
○八年十二月一日是無的大日子,同時離職的同事們很快就瀟灑地走了。我卻為幾年來堆積著的文檔發愁,不少珍貴資料和沒法拍的檔案散落數處,該如何整理?丟掉太可惜,都帶走又太重。事實上,從小就愛書如命,讀新聞時更變本加厲,學校附近的二樓書店有大量文史哲好書,買不起常常在那裏打書釘。八四年中英草簽聯合聲明,香港人心惶惶,在台灣背景的珠海書院新聞系讀書,老師多是信仰三民主義的南來學者,他們的經歷都很特殊,但對尋找「中國人身分」的自己並不滿足。學校放長假了,背著行囊就往內地的大城小鎮走,在大學旁聽、在農村蹲點,為的是了解還沒有真正開放的中國。
九七前亞視:遇上有骨頭決策者
九○至九五在亞視新聞部《時事追擊》當記者,是工作生涯最美好的時光。新聞總監無論「高佬詹」詹瑞慶或包雲龍都是尊重事實、信任同事,有骨頭的決策者。
六四事件以後,《時事追擊》每年都做民運回顧,入職後每年都參與。九三年專輯鎖定的人物是內地美學家高爾泰,他是異見分子,六四後因言入罪,坐過牢、家人受逼害。五月經水路進入香港,港英政府以人道理由收容,短暫逗留期間透過線人找到他。高爾泰能畫,我請他用畫說故事。拍攝在五月中進行,支聯會六四前為他搞個展,而高就在紀念日前獲美國收容離港。節目從策劃、拍攝至定稿,監製李玉蓮一不過問細節,二不要求定調。節目播出後,總監詹瑞慶只帶過一句: 「新華社要找我喝茶,沒關係,你們繼續做事。」九四年六月,新聞部為堅持播放西班牙電視台拍攝, 六四當夜最後離開天安門的片段, 不滿管理層干預, 六名主管集體辭職,就是當年的「六君子事件」。九五年後移民加拿大,在溫哥華新時代電視當助理新聞總監,專管公共事務部;編採之餘也兼顧行政策劃,層層面面的認知多了。
九七後無線:「大記者」的「大限制」
回流後○二年開始在無的《星期日檔案》任職首席編輯,無論攝影、導播、剪接、工程、混音及各組技術人員都是最優秀的,大家常為如何做好爭論不休;組內同事也以縝密嚴謹態度做好”每一項採訪。但時代巨輪是向前的,自從《蘋果日報》創刊後,港聞娛樂化、娛樂新聞化已變成主旋律,《星期日檔案》的人道關懷從事實出發,不譁眾取寵也不喧嘩,但商營台的取向常以收視定勝負,即使恆常擁有八九成收視也「不能」、「不敢」放開手腳做。商業考量以外,還有政治正確與否。
傳媒企業和其他企業不同,它應該有更高的社會承擔,但這幾年的體會,無線新聞部無論在「新聞自律」、「政治正確」和「管理作風一言堂」幾方面,都是工作過的機構裏最嚴重的。下面試舉三個例子說明看法:
1. ○五年初到內地拍煤礦故事,抵北京正準備前往目的地,線人「告知行蹤敗露,再等消息」。和攝影師在北京計劃短暫停留兩天後再定行止,逗留期間認識保護北京胡同最力的華新民,也剛遇上胡同民宅被強行拆卸場面,作為記者本能就先拍胡同故事了。馬上找到《城記》作者,長期研究胡同歷史的新華社記者王軍;也聯上了梁思成後人梁從誡,正採訪之際,被上司以「沒有事先申報」為理由勒令馬上回港。後來雖然提交詳細規劃書,也被禁示繼續採訪。
2. 台灣資深電視制作人陳君天,花上十二年耗盡家財,親訪七百多名經歷抗戰的官兵,完成四十集抗日戰爭歷史紀錄片。在「去中國化」最熾烈時,到處找播出平台,最後由同系的台灣TVBS 放在黃金時段播。陳君天曾任張艾嘉、鄧麗君等紅星的製作人,為了填補歷史空白鍥而不捨,本身也是活的歷史。○七年底的採訪提案,上司一句「不代表歷史全貌」告終。
3. 黑蝙蝠和黑貓中隊是冷戰時期美國維繫台海安全的武器,戰機和資源來自美國,空軍都是台灣最優秀的飛行員。國共對峙,黑蝙蝠深夜出征,從五八至七四年間,共執行任務二百二十次,二十七名隊員中十人殉職。前期調研先後八個月,尋訪到黑蝙蝠將士(包括機長、上校)、遺屬、兩岸軍史學者、有關解放軍將領及大量歷史文檔及物件。去年四月兩岸氣氛寬鬆時提交採訪計劃,也被上司以「不代表歷史全貌」作結。
翻看公司發給同事對紀錄片的指引如下: 「紀錄片是指以根據事實及提供資料的手法,表達政治、社會或歷史事件或情的節目,內容經常包含旁白及╱或戲劇重演的真實新聞影片,但不包括風光旅遊紀錄片及時事節目。」
曾在九七前的亞視及九七年後的無線工作過,給我兩種截然不同的領悟。
雖然每個平台有不同限制,但香港作為國際都會,在回歸十一年後,是什麼讓電視新聞的生態造成巨大落差呢?極端變化究竟是電視台政策還是個別人的因素使然?
「一般人談大記者、小記者,很容易從記者所代表的媒體規模來談。譬如記者所代表的媒體規模很大,經營得很成功,他就成了大記者;另一個媒體比較不重要,記者也成了小記者。」 ——陸鏗《大記者三章》
陸鏗外號「大聲」,四十年代從戰地記者始,一生以當記者為樂。坐過國共兩黨文字獄凡廿二年,兩袖清風,年前去世,以最大熱誠貫徹他的志業。我過去六年半在「大機構」工作,不曾以「大記者」自居,也沒有做過幾件大事。反觀兩岸近年愈來愈多獨立紀錄片導演以最低的生存成本、最堅強的韌力、用簡陋的器材記錄周邊而成最素樸、最生動的歷史檔案。每一段歷史被重整,每一個人物被記錄,都是一塊塊重新拼湊、和時間追逐的拼圖。工作的規模很小,但在歷史的長河裏卻是大的。
"在回歸十一年後,是什麼讓電視新聞的生態造成巨大落差呢?極端變化究竟是電視台政策還是個別人的因素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