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 I'm myself 後半 Why me?
文章日期:2009年1月13日
【明報專訊】一口氣讀了好多篇《梅蘭芳》的評論,都沒有一篇是從梅蘭芳的心理描寫角度出發,實教我出乎意外——能夠游走於男人/女人(旦角)、中日、中美,國共、藝術/政治等矛盾關係而取得平衡者,近代中國史上應沒有第二人吧?若說梅蘭芳是大時代的中流砥柱,我期望陳凱歌能抽絲剝繭,不僅重現他的歷史容貌,也對他的內心世界加以剖釋。也就是,在「梅蘭芳便是梅蘭芳」之外,應該道出一個(男)人為何選擇成為梅蘭芳。
電影在「少年梅蘭芳」部分便做到這一點。因為劇情安排梅蘭芳面對十分明確的兩難處境:是順應傳統,抑或開拓潮流?是尊重倫理,還是尋找自我?箇中掙扎,全以「人戲合一」的手法表現。例如他與業界權威十三燕由同台演出到分庭抗禮,除了經歷成敗鬥爭的外部矛盾,也讓觀眾見證他的內在力量如何由柔弱變成堅強:一個個舊世界的角色如楊妃、黛玉和《一縷麻》中的新寡婦人通過演繹和再創造,都被他提升到新的藝術境界,使他明白自己與她們一樣,只要好好掌握柔性的韌力,連帶觀眾也將從他的表演中得到新的生存力量。
自我矛盾變成別人的矛盾
反客為主,由被動轉為主動,不止使梅蘭芳獲得自由,也把男老生才是舞台主角的時代翻過一頁。陳凱歌讓十三燕的鬱鬱以終緊接梅蘭芳迎娶福芝芳,余少群便達成他在片中的任務——由「成人」到「成家」——大「家」的「家」——一代優伶總算從心理上的迂迴小徑踏上康莊大路。觀眾陪他忐忐忑忑一路走來亦鬆一口氣。原來,他的精神與情感負擔也是我們的。
這種外馳內張並具有滲透力的戲劇效果,卻與後半部的《梅蘭芳》構成極大反差,導致成為風雲人物之後的故事主人公急轉直下走回「被動」的老路——他不再是控制「事件」的那個人,卻是被「事件」牽鼻子走。換言之,好不容易創造了改變歷史的角色,終究只能把「梅蘭芳」演成大眾心目中的那模樣。
在黎明一襲接一襲的白西裝之下,梅氏對自己的命運亦不再像少年時代的自有主張。不論是與孟小冬的婚外戀,與福芝芳的鶼鰈情,與事業搭檔邱如白的反目,與日本(軍)人的亦友亦敵,這個梅蘭芳更多時候似是為烘托別人的矛盾而存在。就連歷史中真有其人其事的「刺梅」事件,都因為電影把焦點轉移到孟小冬身上而令梅看來比任何人更「天真」——眼神裏總是有詢問的疑惑:Why me(為何是我)?
導演,請呈現梅孤單的來由
梅蘭芳真有那麼不了解自己嗎?我懷疑。身處藝術高峰的他,真是活得像黎明所演繹的那般無奈、委屈、落寞嗎?世故如梅,我想亦未必。儘管我也認同邱如白這虛構人物對一代大師的創作力量作如是理解:「主要來自他內心的孤單,故請勿干擾他的心境!」——他對意圖「闖入」梅蘭芳感情天地的孟小冬作出警告。只是我不希望看見「孤單」只呈現在口頭上、面譜裏,假如它真是梅氏的藝術家特質的重要成分,導演是否有必要呈現「孤單」的真正來由?譬如,他怎樣看待男兒身之內的女兒心?女裝底下的男人心情?「優伶」與「男旦」構成梅蘭芳的社會角色,但對於這身分怎樣影響他的自我價值的描寫卻在電影中完全缺席。
不去處理梅蘭芳在性別氣質上的方方面面,可會令陳凱歌入寶山但空手回?有趣的是,大多數(男)影評人均把焦點放在《梅》作為傳記影片是否合格,作為導演,陳的成績可有超越《霸王別姬》,與黎明有多勝任角色之上。性別之於梅蘭芳的人生與藝術,倒像「可有可無」。致使孟小冬與他一段「男花旦愛上女老生」的姻緣,也只能被處理成普通的一段不倫之戀,甚至是「當黎明愛上章子怡」。一方面不對梅孟的性別認同探求太多,但又認為影片「四平八穩」、「點到即止」、「溫吞氣質」,在相對包容的批評語裏,似是反映在探索梅蘭芳與重塑其神話之間,創作人與觀眾仍舊有許多不想碰的情慾禁忌、歷史禁區。
[文.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