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1/2008

《功夫熊貓》

這隻熊貓到底有幾多中國真功夫?
文章日期:2008年7月11日
【明報專訊】當年,我在看《少林足球》和《功夫》時全程如坐針氈——全院哄堂大笑時,我只看到假借「為了生存」之名展覽的精神與肉體虐待。觀眾被無厘頭式對白與特技效果感染而喝彩歡呼時,我不期然想起魯迅筆下的《阿Q正傳》,並因此聯想到,與其說周星馳是借用「功夫」的力量給予中國人「精神上鼓舞」,我反而覺得在喧囂與熱鬧過後,觀眾回想起電影結局中周星馳的際遇——《少林足球》是登上美國《時代》周刊封面,《功夫》是君臨天下顯神威之餘還抱得美人歸——恐怕在夜闌人靜,獨自對鏡中的自己時會加倍空虛和孤獨。

因為一舉成名與獲得美人垂青都是欲望,欲望會叫人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皆因那是主觀條件與客觀環境無法一致的一場搏鬥。所謂「客觀環境」,就是外在世界和它們的價值觀。原來在羨慕周星馳的「成就」時,我們有可能已陷自己於把快樂建立在別人認同的懸崖峭壁上。「功夫」作為達到目的的手段,卻有可能同時令追求成功——不論結果如何——的人迷失自我。李連杰最後一部武術作品《霍元甲》便是以主角如何從自我膨脹、迷失到走出困局做主題。這條脈絡除了是劇中人的生命線,明顯也是李連杰因習武而經歷人生數番起落所走過的路。

《功夫熊貓》打翻中國觀眾五味架

而上述對於成敗得失——外界對於我們是誰的看法——的斤斤計較,便是造成中國人的性格很難因「天真」而「可愛」的原因之一。

中國人容或很難「天真」起來,然而在與這種性格特質面對面時,我們還是會被它打動和對它迷。是的,荷李活電影遠遠不止成功打進中國市場,它其實是以獨有的「天真文化」深入了中國人的心坎。《功夫熊貓》之所以令中國觀眾一邊看一邊如打翻情緒五味架,便是「文化」在發酵作動之故——銀幕上引用的元素明明我們最熟悉,為何偏做出了我們弄不出來的口味?

是荷李活的高科技佔了先天的優勢?是動畫片本身已比真人演出討好 ?這兩個先決條件無疑對於《功夫熊貓》的大收旺場都有幫助,但它們都不足以解開中國觀眾心裏的疑團:(一)影片可有「偷了中國文化再加工轉銷」的嫌疑?(二)如果「功夫」是百分百中國文化,為何中國人在拿它的吸引力——尤其當要把它引進外國市場時——卻無法「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少林足球》和《功夫》都有打入美國市場,但從輿論與票房成績看來,它們都和打中國武術旗號招徠的《臥虎藏龍》相差甚遠。部分原因是《少林足球》與《功夫》很容易便因諧謔性質令觀眾把它們定為「惡搞Bruce Lee」的類型電影。當它們與主題嚴肅、導演手法精緻的《臥虎藏龍》一比,馬上顯得「李安」才是宗師而其他的不過是次文化。所以在《功夫熊貓》的「經典場面」裏,由《臥虎藏龍》的輕功到成龍的《醉拳》以至一系列邵氏拳腳片的參考等均觸目皆是。也就是說,《功夫熊貓》的創作人是要通過「經典」尋找功夫背後的「武俠精神」,而不是(像《功夫》與《少林足球》般)用「功夫」為某一個人製造神話。熊貓阿寶的天真,是他在遇上高人之後的由衷佩服;他的可愛,是在學藝時既不失對師父的崇敬,但又以幽默和自嘲保持自我。最後,如果不是擁有不為世俗影響的心思和眼光,他就不可能「悟」出「相信自己,因為自己便是秘笈」的人生道理。

何時能擁有天真的自信?

美國人把「功夫」背後的學問視為哲學並非始於《功夫熊貓》 ,早在七十年代的《功夫》劇集,男主角「小草蜢」便是功夫熱效應的始祖。該劇集從不以爭奪江湖地位為故事重點,相反的,每一集都是「勸世文」——美國人用他們認為在中國文化中學到的思想——道也好,儒也好——翻譯成美語來宣揚當時的反戰文化。它的影響在《功夫熊貓》中還清晰可見。你可以說在博大精深的中國武術精神之前,美國人的「悟」是何等皮毛和膚淺,但相比起把功夫用來爭名逐利,則我們是連思考「功夫是什麼?」的主動權都失去了。我們可以不屑《功夫熊貓》給我們上了一課又一課的「外國人如何吸收和認知中國文化」,但不論理性上有多排斥,感性上仍得承認這些道理再表面化還是有它的魅力——歸根究柢,天真來自自信,阿寶在最不相信自己的時候也並未因為貧窮、沒有名氣而給自己增添名叫「恨」的壓力。沒有恨,就能教人保持樂觀,不會預設太多自我防衛與自我保護,而把凡事只看得失,轉化成放開懷抱接受自己,何嘗不值得飽歷百年滄桑、但在今天已逐漸擁有條件信自已的中國人追求和擁有?

「天真」可以不是吃虧的同義詞,期待它的定義在我們的詞典——以至電影裏很快得到改寫。

[文/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