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5/2008

林奕華、馬家輝大話《赤壁》

赤壁可以不那麼可笑嗎?之一
畫出腸的動物寓言

文章日期:2008年8月5日

【明報專訊】我沒有念過《三國志》,沒有看過改編《三國演義》的電視劇,沒有讀過取材於這本小說的漫畫,沒有玩過與它同名的電子遊戲——若是基於一連串的「沒有」使我不配,或不像是中國人,那就假設我是個「外國人」吧,這樣正好可以把我當白老鼠,測試一下耗資五億元人民幣的一部中國大片有多少攻陷外國市場的潛質——在「外國人」(如我)的眼中,《赤壁》好看嗎?或最起碼的,看得懂嗎?
如果我是外國人,第一個反應便是:吳宇森是否只會用動物來襯托和比喻人物的心境?——一部電影中便出動了小鳥、老虎、山、水牛、馬和白鴿。影片一開場,莊嚴肅穆的大殿飛進來一隻鳥,使在群臣前打盹的漢獻帝忽然來勁,吹起口哨逗那小鳥。丞相曹操的忽然出現把他嚇唬得如受驚振翅的鳥,只是牠能一飛衝天,他卻被釘死在龍椅上。自由對比拘束,弱小對比有權勢——上述一幕便是借「驚弓之鳥」把君臣之間顛倒的權力關係表現出來。
為何全由牠們發言
然後是水牛。原是農民養來耕種,但由於紮營當地的士兵缺糧,牠便被偷來充飢。後來沒有成為士兵們祭五臟廟的糧食,是愛民如子的周瑜替牧童調校笛子音色時得悉他和爺爺的水牛被盜,他為免士兵被分化而影響士氣,便命令所有士兵跑一圈,讓全體腳上都沾滿泥濘而分不出誰是偷牛賊。明白其中用意的將軍二話不說把水牛拉出來歸還原主。這一幕看在諸葛亮眼中令他欣賞不已,從而開始但凡周瑜稍有動靜,他就頻頻點頭(!)。
水牛風波才落幕,家僕又來催周瑜回家替馬匹接生。這場戲是把周瑜做不到的事情交由諸葛亮來完成。「接生」把兩個男人的關係拉近。也就令「你有朋友」變成小喬以後對丈夫講得最多的台辭。馬的功能不止於此,幾乎難產生不下來的萌萌,又讓小喬有機會對丈夫表現她的母性,「答應我不能讓長大了的萌萌去當戰馬。」但在孫尚香面前,牠則被她利用來表現她是「女中豪傑」,要牠倒地便倒地,起來便起來,完全是被她拿來練習點穴的工具(!),以便她後來可以用在她看不順眼的男人,比如劉備的身上。
第三位登場的動物演員是老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攻打曹操的孫權,有一場戲是他與周瑜和孫尚香一起狩獵。途中,眾人多番被神出鬼沒的猛獸突襲,激發孫權要將牠們殲滅。由於導演是用主觀鏡頭交代神秘猛獸的視點,所以「牠」恍如有「人」的奸狡,懂得伺機而起。加上以倒敘鏡頭交代諸葛亮在孫權耳邊曉以打或不打曹操的利弊,孫權眼中那隻「人不犯他,他卻犯人」的動物,便被導演以溶鏡交代了牠的原形——之前還是老虎頭,剎那變成曹操的大特寫(!!)。孫權單人匹馬衝入叢林這個舉動,如是成為「安逸太久的諸侯為了克服內心恐懼,必須以開殺戒換來信心」的明顯象徵。
飛的、在地上走的都秀過之後,終於輪到爬行的山。它在片中依舊承襲「兔賽跑」中的刻板形象:因為不合時宜而被瞧不起。當曹操率水師來犯,諸葛亮卻猜中他會從陸路偷襲,遂建議以「八卦陣」迎敵。不明就裏的張飛隨手把附近一隻山掉到水裏:「山丟到水裏只會下沉!」,卻不知道周瑜和諸葛亮早已靈犀暗通——他和他看到的,也就是後來我們在銀幕上看到的同一象徵:當千軍萬馬在戰場上擺起「八卦陣」時,導演重施故技,用「溶鏡」把山殼跟八卦陣重疊來告訴觀眾:它就是山,山就是它(!!!)。
借用迪士尼語言
最後是白鴿。首先牠得到諸葛亮親自為牠洗澡,再用羽扇拂乾,原來這些不過是前奏,真正戲肉要在下集才上演。被諸葛亮先生一放手,牠便直往曹營飛去——又是象徵的牠,預告了一名臥底將混入敵方陣地。
動物出場的時間也許不比大明星多,但論戲分,卻絕對不浪費銀幕上的分秒,致使沒有一隻動物會被譏諷為「花瓶」。如果我是外國人,對於這樣利用動物來營造戲劇效果應該毫不陌生,因為荷李活就有以動物卡通片名留青史的和路迪士尼。所以,看得懂迪士尼的卡通片,也就看得懂《赤壁》,因為兩者的共通點就是:以人喻物,或以物喻人,沒有一個寓意不是呼之欲出。
問題是,「看得懂」等於好看嗎?讓我們看得懂的象徵手法,是唯一能夠傳達信息的手段嗎?象徵,有沒有高下之分?編導安排象徵時,是不是也讓我們看到他在創意上的高低?一而再的以相同手段來說故事,是因為導演沒有選擇,還是觀眾不會介意?把一群集中國人謀略、城府大成的人物,拍成頭腦、言語、行為跟迪士尼卡通中的角色異曲同工(而被大眾接受),而不是通過一場戰爭,讓中國人的立體面顯現於外國人的刻板視角之外,這是《赤壁》的成功,還是失敗?
[文/林奕華]
赤壁可以不那麼可笑嗎?之二
期望一場深刻複雜的戰爭

文章日期:2008年8月5日

【明報專訊】在吳宇森的《赤壁》中,我們看見歷史人物——或《三國演義》中的「英雄們」——都不怎麼愛與「人」演對手戲,卻情願跟動物打交道。這真是好不有趣的改編手法——《赤壁》的精神,不應都體現在蘇軾的《赤壁懷古》之中?「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兩支槍」
都說吳宇森擅於刻劃「男性情誼」,但在《赤壁》裏,為什麼「男性情誼」都只是兩個男人的「眉來眼去」?不要說如《念奴嬌》上半的壯觀豪氣沒有在銀幕上重現,就是描寫周瑜與諸葛亮惺惺相惜的「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也未見分毫。容許我的疑心作崇:是不是沒有了兩把槍(或一切的武器)指住對方,吳宇森便呈現不了兩個男人被愛和恨、冷和熱、利與弊的對立,及兩極中間所帶來的困境,還有心情?
極端對立所產生的戲劇矛盾往往因容易理解而更被受落。它也是十分好使好用的戲劇處境。例如「兩雄相遇,彼此用槍指住對方的眉心」,觀眾覺得緊張是因為它已提供(一)誰先開槍;(二)誰先中槍的兩大懸念。說是「懸念」,其實觀眾最關心還不是當事人在想什麼,而是這處境的變相承諾將以怎樣的一番激戰來兌現。場面,是「兩把槍」帶來的觀眾期望。持槍者在千鈞一髮時的心理狀,一如賭徒在牌桌上試圖以全神貫注克制對手:腦袋裏可以空白一片。
我在看《赤壁》時一直無法投入,便是由於美其名劉備孫權聯手抵抗曹操的戰役,卻猶如幾個男人在自說自話地調兵遣將,感覺更像女孩們在玩家家酒。對於戰略,永遠是一個人提出建議並加以闡釋,其他人便隨搖鏡來到自己身上紛紛點頭稱是。差不多的大特寫到了戰場亦有差不多的功用。遇上某大將出戰不利,甲皺了眉看一看乙,乙亦隨而用表情把「憂心」兩字寫在面上,再望向代表陣上的前方。丙知道下一個鏡頭將要來到自己身上,便同樣以「糟了,怎麼辦呢?」的神色面對旁邊的丁,丁的反應,是連坐在銀幕下的我(們)都知道該怎樣演——當然是回到這個「循環」的起點,以甲的皺住眉看丙來告訴觀眾英雄們都身處水深火熱。
而這種拍攝手法,除了把主角都當成特約演員來處理,更大的問題,是暴露其實連導演也不知道敵人的「位置」在哪裏——吳宇森的「雙雄」電影往往是以對面的人為友為敵,一言不合便大可發揮他所擅長的暴力美學。但在《赤壁》中,因對手曹操不在「現場」卻是每個敵對的人的印象和心裏,導演所呈現的「戰場」便不止沙場,而是也在心理上。奈何吳宇森刻意「重武輕文」,或,即便是「文攻」,他也刻意去除「友中有敵,敵中有友」的灰色地帶。經過劇本把一眾英雄的「政治色彩」洗得乾乾淨淨後,銀幕上同仇敵愾的一群便不過是被牽一牽就動一動的提線木偶。
木偶化角色
不會寫周瑜和諸葛亮的亦敵亦友還屬其次。曹操這麼複雜的梟雄都只用「好色」來解釋他發動干戈的動機便太過離譜。所有好色的男人你給他一支軍隊他都會出征搶奪美人歸——但這些男人都姓曹名操?如果不能突顯曹操與董卓之別,那編劇和導演的人物塑造是不是出現問題?
曹操的野心可以被利用來製造大量動作場面的藉口,但他也可以是「戰爭」的比喻,用作發掘從古至今什麼造成(男)人的野心?曹的野心在現代的觀點看來有何意義?野心除了帶給人們無窮征服慾,又會在性格上烙下怎樣的弱點?這些弱點是否在製造失敗者的同時,也造就悲劇英雄?
《赤壁》是一齣以「宣揚團結」之名來避開三國主題的電影。三國是政治紛亂的時代,英雄的出現是由時勢造成,他們各自皆因客觀環境或主觀因素——如性格——有所不足而必須互補,悲劇就是發生在有共同目標但陣營有別而不能避免勾心鬥角。勾心鬥角是「戲劇」的上佳材料,吳宇森卻選擇把可以支架起一部史詩的元素拆除丟掉,因為醉翁之意不在血肉,卻在皮囊。
我因此不能不想到以戰爭為背景,甚至主題的電影是否有某程度的歷史使命,尤其對於「具有五千年文化」的中華民族——我們的「文化」不就是通過「戰爭」周而復始從而建立的?所以,「戰爭」可以是野蠻的,但也可以是sophisticated(深刻而複雜)的。我期望看到的《赤壁》不是人肉版的電動遊戲,而是現代中國人有能力以戰爭來表現我們的sophistication。
[文/林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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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張徹致敬


文章日期:2008年8月6日




【明報專訊】《赤壁》真的有像林奕華說的那麼可笑嗎?

或許視乎跟什麼電影相比了,譬如說,若跟楊紫瓊用英文念秦朝咒語的《盜墓迷城3》比較,《赤壁》其實拍得非常嚴肅,嚴肅到讓觀眾幾乎忍不住隔住銀幕向導演喊話:與其把電影拍得有如「向張徹致敬」地回歸六十年代的港產片水平,何不放開懷抱,多加創意,例如改編故事說曹操揮軍南下其實是想把細皮白肉的諸葛亮搶到手?乾脆把電影「周星馳化」,恐怕較易贏得更多的掌聲。

《赤壁》很明顯採取了「張徹式鏡頭」作為拍攝主題,男主角一開口,鏡頭便來個推前特寫,再配上轟隆鑼鼓聲響,令銀幕上的男主角們都像狄龍再世、姜大衛重現、傅聲回魂,懷舊味道充沛。

至於那些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灑狗血場面,亦是張導演的不傳之秘,吳宇森終究是「出張門」系的好學生,不會因為去了荷李活一趟而忘祖棄宗。

是的,雖然娛樂性遠遠比不上《盜墓迷城3》,《赤壁》也不是完全沒有「周星馳式」逗趣場面,說不定吳宇森也自覺《三國演義》的故事過於沉重,故在細微處加插些瑣碎喜劇,像躲在暗處搔一下觀眾的胳肢窩,讓他們開心哈笑。

有沒有注意到開場時那些逃難百姓?衣衫襤褸,扶老攜幼,低頭疾走,然而十個有八個在臉上掛笑容,有一位阿叔還在一邊笑一邊用左眼偷望鏡頭。

又有一位肥阿嬸,亦是微開眼笑,比較像由東村走往西村替人做媒而不是逃難,更好玩的是,到了電影半途另有一場逃難戲,這位阿嬸又出現了,同樣的嘴角笑容,同樣的走路步姿,相當具備「一致性」,充分顯示吳宇森十分強調「視覺統一」的「電影美學」。

嗯,對了,吳大導演昔日拍英雄電影,經常喜歡像希治閣般在片內現身十秒八秒。這次有否照辦煮碗?其中一個笑逃難的老百姓,是否即為他所扮演?周瑜那隊烏眉瞌睡的士兵的第一排第五位,會不會就是他?抑或,經由特技處理,他其實就是那隻看起來有待去修身堂報名瘦身的肥白鴿?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