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0/2008

藍的雪花靜靜地飄落

臘肉黃豆湯
文章日期:2008年10月30日

【明報專訊】在兵團五年,只吃過一次米飯炒菜。那是在剛去的時候,連裏開恩放了一天假,於是大家紛紛去德都縣城照像,中午就在那兒找了個飯館。東北的大米一粒粒的透明而香糯,口感特別好,吃這樣的米簡直不需要什麼菜。那菜不過是肉片青椒和酸菜豆腐,都切得像東北的一切那樣碩大,我們在蒼蠅的嗡嗡聲中囁完了最後一口湯——那一種回味整整延續了五年之久。連隊的伙食永遠是菜湯饅頭。有時因為伙房打夜班碰翻了煤油燈,菜湯裏充溢煤油味。饅頭常常是發了芽的麥麵又黑又黏。實在打熬不住便只好裝一回病,吃一碗病號飯過過癮。所謂病號飯,不過是點麵條用醬油一煮,加點花味精而已,但在那時卻是我們的佳餚了。

自然也有打牙祭的時候。有一回家裏寄來了臘肉,正巧有黃豆和土豆,就把土豆用灶灰烤了,滿滿地煮了一鍋臘肉黃豆湯。七八個人圍在火爐邊,每人手中拿一把小勺,加了醬油膏和味精,當第一層鮮亮的油珠浮起來的時候,勺便紛紛落下去,這一下,寧肯舌尖燙起泡也不再撒嘴了。這樣的夜晚常常停電。燈光驟滅。窗外的冰雪便一下子變得很亮。有很藍很藍的雪花悠悠地落下。嘴裏仍盪臘肉的餘香,整個人變得軟軟的很容易出現幻覺。於是大家開始在黑暗中講故事講各種美好和恐怖的故事。後來,火熄滅了。故事也講完了。就仰頭看天花板上一串串的冰掛,在黑暗中可以把它想像成水晶玻璃大吊燈,就像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裏那樣的。
三十年過去了。這樣的故事以後不知是不是還會再有。但肯定有別的故事繼續。不知從何時始,大家的嘴愈吃愈刁。各種飯局以各種名目存在,且規格愈來愈高。最後終於物極必反有了四菜一湯的規定。但菜少也有菜少的吃法:大閘蟹、紅燜魚翅、清燉鮑魚、扒熊掌、飛龍湯也是四菜一湯。不過吃多了,吊人胃口的美味也會變得味同嚼臘。於是美食先鋒派們又開始反樸歸真,什麼二鍋頭,什麼素食主義等等又成為一種時髦,猶如西方貴族們開口便是「water」一般,透身分的不凡。有一位經理朋友請吃粵菜,三個人叫了十幾個菜,自己只吃一小碗魚翅湯,當然,是三百四十五元一碗的。我猜他的胃大概已經接近凝固,只有液體才能滲進去了。

姐姐去國數年,回到家中,我用一碗清湯麵接風。她幾口吞下,連叫好吃。說是數年沒吃過可口的飯菜。我對這種說法卻深表懷疑。直到前不久有一次一起出去買東西,中午在王府井的「麥當勞」吃速食。倒真是快。且又乾淨舒適。只是口味實在不習慣。姐姐要了「巨無霸」、「麥香雞」、炸土豆條、熱巧克力和菠蘿冰淇淋。麥香雞是女士吃的,秀氣些,看倒是很漂亮,新鮮麵包裏夾淺粉的炸雞肉餅,碧綠的酸黃瓜,嫩黃的生菜,雪白的奶油,連上面的芝麻也透新鮮乾淨,及至一吃,卻吃出一股怪味,提出質疑之後,姐姐肯定地答覆我說,據她在美數載之經驗,這確是地道的美式速食,與美國本土所吃一般無異。只好又換來巨無霸,又覺得有股膻味。喝口熱飲還有酒味,於是大呼上當。姐姐幸災樂禍地說,看來你只適合在國內生活,你就老老實實呆吧!最後我只好吃冰淇淋。美國的冰淇淋確實很好吃。

後來侍者換了一支曲子。是小提琴曲。冷冷清清地流動。我和姐姐都不再說話。透過剔花的窗簾可以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防寒服構成一塊塊鮮豔的顏色。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躺在上生病的時候,那時頭一回聽說世界上有一種叫做漢堡牛排的美味。現在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做美味了。我相信吃遍世界也不會再有比那一鍋臘肉黃豆湯更好吃的東西。那一個冬天的晚上,有藍的雪花靜靜地飄落。About the Writer

徐小斌(1953─),作家、央視一級編劇。生於北京,畢業於中央財金大學。中國作協會員,北京作協理事。1981年始發表小說,主要作品有《敦煌遺夢》(1994)、《迷幻花園》(1995)、《羽蛇》(1998)、《雙魚星座》(1999)等,另有《徐小斌文集》(2007)(五卷)。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意等國文字。另擅長繪畫及刻紙藝術,曾經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在中央美院畫廊舉辦個人刻紙藝術展。

[文/徐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