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6/2008

沈旭暉:由公共知識分子到深耕學人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由公共知識分子到深耕學人
——從悼念陳偉群談起 2008年10月26日
廣 告

【明報專訊】數月來,編輯在策劃一個欄目,找筆者承接馬傑偉和梁款兩位前輩的「公共知識分子」訪問系列,再寫一批訪問「青年公共知識分子」的篇章。馬梁二老均為筆者偶像,珠玉在前,壓力奇大。筆者曾以Richard Posner Public Intellectuals一書與師友計劃學生對談,一直對這名詞感到不很踏實,希望使用另一組定義,卻未能將之理順。因為,這涉及自我反思的問題。這些年來,自以為嚴格遵守國際關係研究和深化社會科學的設限,但似乎愈是這樣,不認識的人愈不這樣看﹕「那為什麼搞Roundtable?為什麼加入政府委員會?為什麼做不同工作?為什麼到電台?為什麼江湖傳聞……」

就在這時,陳偉群博士忽然在西班牙旅程中病發,離開了我們,享年50。轉眼間,就要出殯了。嚴格來說,其實與他只有數面之緣,原不應越俎代庖寫悼念文章。但回想交往片段,嘆息之餘,卻忽然對上述問題找到一些答案,似乎,也釐清了困擾良久的定位問題。

多棲保育學人

陳博士比我年長20年,大家喚他WK,有朋友打趣說他為「西九(WK)」而生,他的同齡人則稱以「圍裙」相稱。他在長春社、總商會和教會固然是核心,在其他公民社會組織也無處不在,又是政府信任的諍友,經常有新點子出台,然後找人認投。因此,不時在不同會議跟他碰面;此外,大概每隔半年,會跟他單獨到酒吧聊天,多是有事請教。例如Roundtable成立前,曾問他這組織應如何定位,他說「沒有統一綱領的研究參與網絡,才是目前社會的唯一缺乏」,說千萬不要學人家投機,也不應盲目向前衝。問及作為學術人,應怎樣看待那古物諮詢委員會,作為前委員的他說了一遍個人保育目標、介紹誰是裏面的「好人與壞人」,說「憑良心做事,但毋須為掌聲做姿態」,後來也曾指導我的朋友做了一些研究,離世前一周,還說要跟進下一研究項目。事發前,談起這一代應怎樣看待副局長政治助理任命,他說的全部應驗,按下不表。坦白說,WK的作風是我最欣賞的一種,他也明白我希望走的路,你從不需擔心他把你放在台上示眾,而這原來應是起碼的誠信,在現實世界,竟也成了珍品。

然而,他私下對政府近年的「程序性腐敗」(procedural corruption)感到不安(簡單來說,「程序性腐敗」是濫用公營章程的煩雜來「屈機」),曾以他掌握的不同渠道,作出了不少率直的內部批評,更向朋友提出要對此作學術研究,坊間自然從不知道。他曾說,政府知道連他這樣的人也發聲的時候,那就是真正有問題了,所以多少都會聽一點。而這份低調,可是全方位的,例如Roundtable找他籌款,他爽快地捐了五位數字,知道他捐款的人,極少。作為多棲學人,WK明白社會資本的建構方式,不斷聯繫公民社會和政府、商界、學界合作,沒有門戶之見,不論親疏,而且對不同政府部門和團體中哪人窩囊、哪人官僚、哪人「身在曹營心在漢」如數家珍,是最理想的中介人。他源出長春社,眾人皆知,但對一切保育組織都一視同仁,亦不介意培養了分道揚鑣的年輕人,這份胸襟,絕非容易。一般情是,當後輩的勢頭變成了疑似平輩,微妙的重新調節就會出現,他卻總是在老人跟前維護後輩,很多東西,我們心裏明白,只能無言感激。

但是,我不相信WK沒有經歷內在矛盾的時刻。為什麼你和最前線的保育分子一起,又參加政府諮詢委員會,還參加那麼多?作為歷史博士,卻選擇到商界工作,也會在總商會午餐會滿口商機,舊同學會否認為你只是為了金錢?到總商會後,堅持以歷史學者作first identity,商界中人如何看待,會否揶揄為偽清高?不搞政治,卻擔任了十多年香港政策研究所董事,又為智經研究中心主持研究小組,不怕被標籤?為什麼政府和公民社會都對你信任,不怕你是無間道?這些問題,是這些年來我思考的關鍵,自然也是我們交流的主要內容。對此,他言無不盡,千言萬語,倒能以一句話概括﹕不從政,就毋須理會別人看法,放鬆點;從政,則政客何須理會枝節?剛請了WK的朋友黃英琦女士為我的新書寫序,有這樣一句話﹕「希望沈旭暉能繼承陳偉群的超然」,實在令人汗顏。筆者不敢掠前輩之美,也沒有這能力,頂多,只能try my best吧。以下要說的「深耕學人論」,就是從WK的答案啟發來。可惜,從沒有機會親口對他說聲謝謝。

無可置疑,WK絕對是公共知識分子,但一般公眾不會懂得誰是陳偉群,公民社會中人說他是「沉默的小巨人」。那麼,究竟什麼才是公共知識分子?在日常生活權威以外,還有誰是?因此,筆者嘗試將學者參與社會分成下列形式,至於應如何命名、哪種才是最好,自然見仁見智,毋須有統一標準﹕

哪種公共知識分子?

一、研究學人﹕專注於自己專長的、其履歷獲得同行認受的學科,不參與研究和發表論文外的工作,即主流大學學者。

二、淺耕學人﹕「耕」指「參與式研究」(participatory research),這些學者在自己的學科範圍內,對社會有非狹義政治層面的參與,例如(1)將研究和商業掛,(2)加入觸及非學者的議題組或委員會;(3)推動社會對自己學科的認受。

三、深耕學人﹕「耕」定義同上,學者在研究範圍內,對社會作出(包括狹義層面的)直接政治參與,例如深耕環保學者可以(1)全職加入學院以外涉及環保的單位,無論是政府環保局或商界環境部;(2)加入須劃一立場的組織或政黨,為其負責環保事務;(3)對公眾以專家身分,發表相關評論。

四、廣耕學人﹕在深耕學人基礎上,對自己感興趣或關注的個別議題,進行非狹義參與,例如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環保學者,也可以搞國畫展、加入保護繁體字委員會、呼籲社會重視文化教育,但不會當文化局長、評論文化政策或加入文化黨。

五、雜耕學人﹕對一切議題(特別是時事)都作廣耕式參與,例如環保學者對青少年濫藥發表評論,加入政黨助選,並當上勞工及福利局長。最著名的例子有語言學教授杭斯基,他成名是靠立場極左的國際關係評論。

WK的社會參與和工作,均源自其歷史知識,和由之衍生的保育熱情。他與歷史無關的參與,沒有涉及深耕層面,沒有放棄自主,也沒有在不相熟的問題自居專家,大概,應屬廣耕學人。當然,這類定義,自然是不嚴謹的、主觀的,正如我們深信梁文道對不同問題的掌握,均以文化批判為切入點,是嚴謹的深耕學人,但只講求學位的學院派,就不一定認同。

文 沈旭暉

編輯 陳立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