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2008

活的崑曲與荷馬史詩

崑曲傳承與荷馬研究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1日
【明報專訊】崑曲傳承與荷馬研究有什麼關係?一個是中國的戲曲表演傳統,另一個是古希臘史詩的研究。一個是舞台上的唱做念打,搬演的是中國的民間故事;另一個是長篇巨製的英雄史詩,講述的是古希臘的神話傳說。崑曲舞台上,演的是關公單刀赴會、唐明王楊貴妃夜半私語、杜麗娘遊園驚夢、朱買臣馬前潑水;荷馬史詩則像彈詞說書,講述的是阿豈力士的憤怒、特洛邑的戰場風雲、奧迪修斯浪天涯、漪色佳島殲滅眾兇。有什麼關係?看起來是八桿子打不的。

當然,有些研究比較文學的專家,認為天下文章沒有不可比較的。於是,洪昇《長生殿》寫的安祿山之變,可以和《伊利亞德》的疆場鏖兵做比較;湯顯祖《牡丹亭》裏的杜麗娘花園尋夢,可以和《奧迪賽》的潘妮蘿碧獨守空閨做比較。橘子和蘋果比較,火星與金星比較,太平洋與地中海比較,唐朝人戴的頭與羅馬人穿的涼鞋比較,莎士比亞的鬍茨與李清照的眉眼比較,真是天下沒有不可比較的。我真不知道這樣的比較文學,在比什麼、較什麼,對學術有什麼貢獻?依我看來,只是混淆不同文化範疇的文學傳統與文本,一筆糊塗帳,愈比愈糊塗,倒是可以創立一科新的學術研究領域,名曰「文學糊塗學」。

那麼,把崑曲傳承與荷馬研究拉到一起,是不是也屬「文學糊塗學」的一支呢?那倒不是,而是大有其內在相關的道理。關鍵是,崑曲表演與荷馬史詩都屬表演藝術,都有演唱傳統,都涉及「非實物文化傳承」(我實在不喜歡用「非物質文化遺產」一詞)的內在運作。相互比較,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口傳心授的藝術傳統是如何繼承、如何薪火相傳的,又是如何讓傳承者通過傳統技藝的內化,在展現演藝傳統的表演時刻,即興發揮,使傳統程式變成光輝耀眼的藝術提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讓演藝傳統更加豐富、更加細膩精緻、或是更加沛然磅。荷馬史詩的演唱傳統,顯然不是文本(文字傳統)所能完全桎梏與掌控的,這也給我們一種示,去思考崑曲劇本(「案頭之書」)與舞台演出傳統(「筵上之曲」)之間的辯證關係。

在學術研究上,把荷馬研究從古籍校勘中掙脫出來,從詩歌文本的文獻研究中解放出來,把荷馬史詩放回到史詩演唱傳承的範疇,回歸到表演藝術領域,是哈佛大學三代學者的貢獻。從1920年代開始的Milman Parry (1902-1935),到他的學生Albert B. Lord (1912-1991),再到繼承這一學術傳統、仍在哈佛任教的Gregory Nagy (1941-),三代學者孜孜不倦的努力,才使我們超越了過去以文獻為主、白首窮經式的荷馬史詩研究。荷馬史詩原來是個演唱傳統,只有在演唱傳承絕滅之後,文字記載才成為「退而求其次」的文化傳統。

人類文化傳承的載體是多元的,並非只有文獻研究。研究中國戲曲傳統也一樣,不能只是考證文本,要認清這是活在舞台上的文化傳統,是表演藝術的傳承。比荷馬史詩更可貴的是,崑曲還活,還活在21世紀的舞台上。


[鄭培凱 學者.詩人 著有《真理愈辯愈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