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詩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0日
【明報專訊】王維有一首《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收錄在後世許多的選本當中,堪稱唐詩的典例。其中一個選本,是孩子四年級的國語文補充教材。張容跟我說:「這一首要背,可是我背不起來。」「你不是什麼都能背的嗎?」我問。
「這一首就是背不起來。」他皺眉,扭曲身子,像個在麵板上自轉的麻花,這是孩子極其不願意面對現實的一種表現。
「這是一首懶人來找懶人,準備一起吃晚飯的詩。」我說。麻花兒忽然間挺直了,站成一根油條——張容瞪直了眼:「真的嗎?」
正是適合講講王維的季節。這島上初冬乍到,一時寒意隨雨侵窗,我終於能和孩子說說詩了。那就從「接輿」講起罷。「先看『接輿』,」我指詩裏最麻煩的一個詞:「這是一個人的『字』,算是一個人的第二個名字。這人姓陸──跟你乾爹一樣。」
陸通,字接輿,大概是公元前五百年、楚昭王時候的人。當時由於政治紛亂,君令無常,接輿不肯當官,便披散了頭髮,假裝發瘋,躲避朝廷的徵召。正由於此人明明是個做官的階級出身,卻不肯當官,在當時成了件稀罕的事,於是人們稱他「楚狂」。
接我的手指指向「五柳」:「這是另一個人,大概是接輿之後九百年左右了,他叫陶淵明,只作了八十一天的官,就受不了了,也隱居起來。」
「為什麼他們都不喜歡做官?」「我想是懶。」我知道這答案給得很懶,但是,我希望張容記得這懶──將來他要是能體會這懶字的好處,大體上應該是一個愉快的人。
「接輿比五柳早了九百年,可是,王維在寫給裴迪的詩裏卻說:接輿喝醉了跑來五柳面前唱歌,這是怎麼回事?」我的手指在這首五律的末一聯上移動。
「人不可能活九百年,世界上最老的動物是明蛤,比大海還老,可以活四百年,從明朝活到現在還活。」他剛從《小牛頓》上學來的,已經向我賣弄過一次了。
「所以『接輿』喝醉了來找『五柳』是個比喻,是誰和誰的比喻呢?」我問。
張容大概明白了,說:「是王維和裴迪。」
是的。在秋天,山居已經覺得出寒意,大片的林葉因暮色而顯現深暗的層次,山溪的流動之所以清晰,也是因為四下已經漸趨寂靜,只剩下幾聲蟬鳴。王維拄拐杖,來到柴門外,等待他的老朋友裴迪過訪,即目之處有落日,而放眼輞川,這時也只有一戶人家升起了裊裊的炊煙——是王維自己的家嗎?我們並不知道。
「他為什麼要走到柴門外來等裴迪呢?外面不是很冷嗎?」我問。
「因為裴迪遲到了。」「是的,裴迪為什麼遲到了呢?」孩子搖搖頭。「我想是裴迪自己先喝了點酒,醉了。」
張容再讀了兩遍,會背了。離開我的書房之後,我聽見他跟媽媽說:「唉!又被他洗腦了!」
[張大春 台灣作家。近作有《戰夏陽》、《認得幾個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