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2007

鄭培凱。痛罵臭狗屎。

國語的困境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22日
【明報專訊】我從小在台灣長大,學的是「國語」,也就是北方官話系統的通行語。同學大多數是台灣本地人,母語雖是漳泉一帶的閩南話,在學校裏講的卻都是國語,沒有人敢講本地流行的方言。記得當時有個規定,也不知道是誰定的,不講國語要罰一毛錢。一九五○年代初的一毛錢價值不小,可以買一根冰棒,購買力不亞於今天的五塊錢,對小學生而言,是一筆相當大的財富。罰一毛錢,對大多數的孩子來說,就是「傾家蕩產」了。現在回頭想想,這個嚴苛的規定,大概不是教育部或國語推行委員會制定的,極可能是學校的土辦法,是我們那些平常私下操日語、剛從國語培訓班學成歸來的小學老師發明的。偶爾就會聽到,「報告老師,某甲剛剛有講台灣話。」打報告的同學臉上冒出積極諂媚的紅光,「有講台灣話」的某甲則面色青黑一片,抖抖顫顫從褲袋裏摸出一毛錢,緊緊咬下嘴唇,眼眶中滾動岌岌可危的淚珠。真是禍從口出,一失言成千古恨,今天的冰棒沒了。

我們小時候不懂事,不知道這一幕還有驚心動魄的政治文化象徵意義,不曉得其中蘊含了階級衝突與省籍矛盾。當時覺得,過了也就過了,不就是一根冰棒嗎,一轉身又蹦蹦跳跳,高興地玩起來,只是記得從此避開打報告的同學,好鞋不踩臭狗屎。老師私下還講日語,那才不是「國語」呢,有種的去報告校長啊,欺軟怕硬,賣友求榮,臭狗屎。

這幾年來,台灣本土意識高漲,反思能力增強,要重新建構國族歷史的解釋權,突然就想起了「階級仇,民族恨」,當年的一根冰棒原來不止是一根冰棒,而是講「國語」的「異族」壓迫講台語的土著,剝奪了講閩南話的舌頭舔冰棒的快感。現在終於醒悟了,不爽了,要顛覆歷史的舊案,踩臭狗屎了。非把當年打報告的臭狗屎踩爛,濺得自己滿身滿臉,不足以展示我們重新發現的自我主體性。「國語」是外來政權操控的魔杖,一揮之下,我們就呆若泥塑木雕,變成了「失語」的李白,再也不能「飛揚跋扈為誰雄」,不能隨心所欲表達自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國語」的專制霸權,打倒「一語專政」,要自由,要民主,要「眾語平等」。

那麼,台灣的新「國語」是什麼呢?有人說,我們政治正確,沒有獨尊的「國語」了。那麼,有沒有共通的法定語言呢?有人說,母語就可以作為正式的法定語,因為它展示了自我存在的尊嚴與發聲的權利。好吧,讓我們捍衛每個人的尊嚴與權利。張三的母語是原來的國語,李四是閩南話,王五是客家話,趙六是潮州話,錢七是上海話,孫九的娘是美國人,講英語,周十講越南話,還有所謂的「九族」台灣原住民,講九種以上的真正台灣話。怎麼辦?

告訴你,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可能十全十美。要嫌「國語」一詞政治不正確,可以改稱「普通話」,也可稱作「漢語」、「華語」,沒什麼大不了的。語言是用來溝通的,少吃一根冰棒就是了。倒是打報告的那類臭狗屎,千萬別去踩。

[鄭培凱 學者.詩人.著有《真理愈辯愈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