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2008

decent 與體貼

紀念一位高貴而合宜的音樂家
文章日期:2008年1月16日
【明報專訊】英文裏有一個很難翻譯的字,decent,這不是個冷僻艱澀的字,然而雖然常常出現常常遇見,卻幾乎無法找到貼切的中文,能夠予以對譯。

勉強將這個字的意思,解釋為「合宜」吧!說一個人decent,意謂他不會做什麼粗野、奸猾、欺瞞的事,也就是說他總是行為「合宜」。

不過,decent有「合宜」無法包納的其他意義。第一,decent意涵這合宜行為不勉強,不是出於功利考量或外力脅迫,所以才做的。因此decent有時候也被譯成「優雅」,怎麼會有優雅在其中?那是接近孔子說的「隨心所欲不踰矩」,舉手投足就自然合宜,所以給人優雅的舒服。

還有第二,decent一方面是很基本的人格條件,因而曾有學者將之譯成「做人基本道理」,可是另一方面,decent卻也是近乎高貴的稱許評價。怎麼會既基本又高貴?因為decent質地內在有人之所以為人大家共同同意必具的成分,然而這成分真落實做出來了,卻絕非容易,構成了高貴成就。

Decent與「高貴」的連結,應該在於「體貼」吧!人與人要能相處,先決條件之一,當然是不能總是自我中心,只想到自己,而要眼中心中有別人,看到別人的表情反應,更重要的,想到考慮到別人會有的感受。

有消極的體貼,也有積極的體貼。消極的體貼,先想到什麼樣的話什麼樣的行為會冒犯人讓人家不舒服,就先不那麼說不那麼做。積極的體貼,更進一步想到別人可能會需要什麼,主動去做去處理

體貼的人,當然不自私。體貼的人,衷心喜歡讓別人快樂,他的行為自然合宜,他不可能是個吝嗇的人,讓別人快樂就能增加自己的快樂,顯然快樂不會是此增彼減有限的東西,所以不必計較不必擔心讓別人快樂是不是犧牲了自己、委屈了自己。

寫上面這麼長一段話,我心裏是想一個特定的人,一位傳奇人士,雖然我沒有機會親識,卻感覺如此熟悉的人——在台灣居留十幾年,帶領台北愛樂管弦樂團的指揮家亨利梅哲。

如果只想到做個指揮當個總監,亨利梅哲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要在台灣用掉他生命中最後十幾年的精力。那是他在國際樂壇地位最高、機會最好的時候,他大可以找任何知名樂團成就自己。亨利梅哲不只想要成就自己,他從成就別人中得到更大的滿足,所以他才會被台灣的年輕音樂家們感動,願意交出自己的時間與精神幫助他們成就音樂、成就自我。

音樂是不說謊的,什麼樣的人就會產生什麼風格與性格的音樂。亨利梅哲帶領台北愛樂做出來的音樂,因而也就有合宜的性格,以及從合宜透顯出的優雅與高貴。台北愛樂與其他職業樂團最不一樣的地方,就在各部的互動默契。由各方樂手組成,無法長期反覆練習的樂團,其各樂部當然不可能高度齊整劃一,以其聲音純度取勝。可是梅哲領導下,台北愛樂另有一股活潑,弦樂與管樂熱切對話,木管積極回應小提琴,最後形成無可取代的台北愛樂的聲部組構。

在梅哲帶領下,台北愛樂不只能夠在音樂會上做出合宜優雅高貴的音樂,更要緊的是這些音樂家會共同長成為熱愛音樂的團體,他們懷抱參加派對的興奮愉悅參與排練、演出,於是興奮、愉悅自然也透過音樂感染了聽眾。

[楊照 台灣作家.《新新聞》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