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2/2008

劉克襄:失落的南ㄚ島

失落的南ㄚ島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日

【明報專訊】為了一嘗燒鵝、海鮮或港式奶茶,台北人可能會遠道來港,因而心滿意足。我卻特別懷念南丫島,很想再去那兒走逛,無所事事一天。
因為初次去南丫島,彷彿遠離了香港。
那回一如所有遊客,從中環搭遊輪前往。出發前,我未預期,邂逅的竟是一個荒涼、乾旱的岩塊山稜,充滿地中海小島的自然風貌。
那時而像希臘島嶼,又摻雜南意大利風光的魅力,讓我幾乎忘了它的現實位置。但因它的清楚座落,在香港的南方海上,我不免有了另類的思考。
許多大都會都是靠一二條通往海岸鄉野的鐵道,讓市民的集體焦慮有所發泄。比如台北,有一條淡水線捷運,通往淡水海岸。縱使非例假日,照樣吸引遊客前往。東京也有江之電鐵道,平時就載那些都會男女和學生,通抵湘南海岸。奧運之際,北京終於也有通往天津海邊的高速鐵道。數百年來的中國京城,彷彿也有了暢通的管道,紓解市民閉鎖於內陸的一股龐大壓力 。
這些通往海岸的鐵道,做為城市人宣泄情緒的管道,中途也都有腹地。經過一段綠色鄉野適時的綿長,透過其洗禮,摻雜車子的輕度搖晃,那種暫時遠離都會的愉悅,才會逐漸浮現。
香港周遭都是海,地鐵 四方奔竄,因為容易抵達,無腹地緩衝,反而失去了這種情境。走筆至此,我們不免更加困惑,憂疑,香港是否缺乏一條逃離城市的海岸幹線,讓港民少了透氣的環境。幸乎,香港雖沒有這樣鮮明的鐵道,但因南丫島,意外地出現了更大的緩衝。
很少都會像香港,熱鬧和繁華呈現多樣的塊狀,又因政治閉鎖於一區。地理上被海水隔開,生活區塊也分割成蜂窩般的密室。它的光鮮亮麗,飽含更大現實的虛幻、緊迫,以及不安全感。
做為第三大離島,南丫島在我的香港地圖裏,遠比它的實際範圍更加龐然。長期以來,它都在調節這座塊狀都會的情緒。每座城市若是一座監獄,南丫島無疑是香港最重要的放風區,失落的一角。
當許多都會仰仗鐵道迎向海岸,靠海洋的開闊和明亮,舒解上班族的生活鬱悶。香港人卻搭乘渡輪,越過漫漫海水,回望自己的孤獨。南丫島在邊陲,優雅地散發黑暗的亮光。它是香港的提示,緩衝了香港的速度。
從台灣遠眺香港,最慨嘆的,就是少了一個像南丫島的地方。可以半個小時就抵達,遠離最熱鬧的都會,又全然地跟現今的時空隔絕。
最近在台灣火紅的電影《海角七號》,一開頭男主角要回鄉時,一句「我操他媽的台北」,多少就是這種既無緩衝、乾脆一刀兩斷的激烈反應
。沒有南丫島,淡水、九份等衛星小鎮,又無法提供羈絆,失意的男主角只好遠離,奔回南台灣的墾丁
× × × ×
初次去是從索罟灣上岸,抵達天后廟時,天空盤旋了好幾隻老鷹。牠們往更南的方向滑去,突然間,我想起翻過此山,那一頭便是深灣和石排灣。這幾個香港最偏遠最被人遺忘的村落,許多人搬遷後不再回來,人丁稀疏得比天空的老鷹還少。
我們或一廂情願的以為,南丫島是香港的發泄情緒之地,其實它本身也隱浮都會偏遠地區的多樣問題。都會人去那兒解決自己的情緒,卻忘了它也有本身的不安。
除了這種偏遠社區的迅速沒落,缺少規劃,它還有環保失衡和農耕凋零等麻煩,點出了我們素來不願意面對的窘境。
比如,走在縱貫島嶼的家樂徑上,左右皆有大煞風景的人為地標。先是發電廠的三支巨大煙囪,蠻橫而唐突地矗立,可是再怎麼不喜歡,你還是必須接受它的存在。登高遙望,右邊則出現類似風車的采風發電站,雖說環保,那種科技的外貌仍跟小島的淳樸,格格不入。
所幸,沿途海岸風光明媚。山海在眼前纏綿,更在遠方交織。晨昏時散步,鋪陳出香港街景無法展現的舒適。所謂的南丫島情結,其中之一便在此鄉村小徑散步的從容。
但山徑旁配有打火棒的設施,告知此地相當乾燥,獲水不易。灌叢在香港分佈面積較大。崗松、山稔、大頭茶等群落,加上芒草、芒萁等植物,無疑是火災的溫。島民在此長年維生,唯有尋找避開東北風面南的山谷,在那兒尋找寬闊的腹地,傍水生活。
抵達洪聖爺泳灘時,友人忍不住下海泅泳。這是六七年前,友人隱居在島上經常前來的地方。但此地接近榕樹灣,便捷的地理位置,縱使非例假日,現在都無法寧靜了。
有時為了避開人群,他會到更隱秘的蘆鬚城。先前在家樂徑漫遊時,遠眺海崖下一角,只見一淨白沙灘偎處山腳,一二洋人在水裏浮潛。我用望遠鏡眺望,欽羡中,看到如牆之漁網圍堵。不禁好奇問道,「為何要圈出游泳的範圍?」
友人輕鬆回答,「那是防鯊網。」對友人來說,遊客顯然比鯊魚更煩人
洪聖爺泳灘旁有一小小的有機農園,友人在戲水時,我走進去觀賞。菜畦間,有些零星的蔬果栽種。友人偶爾贊助性地購買,但價錢不匪。這種有機農耕在香港的遠景,他很困惑。
我興致高昂地走逛,發現栽植的果物實不多,菜色亦不佳。或許即將入冬,氣候不適。但以栽種的面積,還有耕作的環境,我研判,這只是自給自足的理念型家園,跟我在台灣或日本看到的有機農耕環境,充滿企業經營規模的理想,呈現很大的落差。但正因如此,我愈加珍惜此一有機農園的象徵意義,尤其是當南丫島的農業沒落,原始島民大量出走時。
沙灘旁,一棵老樹下,蹲坐一位老婆婆,她看守一攤果物。仔細一瞧,賣的是此間的特產黃皮。味甘帶甜,橢圓狀的黃皮,頗有未馴化的野果滋味。這種香港的古早味水果,想必中環等菜市場甚少出現。
我只買了幾顆解纔,老婆婆便很驚喜,不停地跟我聊天。只可惜,她講的是廣東話,我一句也不懂。只見她比手劃腳,大抵知道黃皮是她自家種的。至於她還說了什麼,就不知道了。
我們一起遠眺洪聖爺沙灘。跟一位陌生的老婆婆,如此安靜寂寞的並肩,分外感到親切。不知她是否也有同樣的情境。
黃昏時,走到了榕樹灣。周遭山谷屬於背風區,出現了蓊鬱的樹林,林子旁一間農舍不顯眼地座落,香蕉和薑花在四周蔚然生長。彷彿台灣南部的某一寧靜鄉下,但更接近南洋的熱帶野村風味。怎麼感覺,都不是香港。
香港島的龍脊曾被《時代雜誌》選為亞洲區的最佳都會遠足路徑。我一直耿耿於懷,很懷疑寫作者有無來過南丫島,又或者,只以大山大海的壯闊作為標準。
慢慢接近幾間農舍,遠看時,還以為是黃泥磚屋,等接近細瞧,才確定是更接近近代的花崗石建材,不免泛起小小的失落,但能和早年的老房子碰頭,依舊充滿感傷,好像在台灣遇見老式三合院的興奮。
友人遇到了一位昔時的鄰居。她仍在半山租一小屋居住,繪畫為生。當許多南島民遠離時,不少帶有嬉皮傾向和喜愛追求藝術生的西方人,可能會選擇這樣異國情境之地旅居。尤其是榕樹灣附近,古老房舍,小雜貨店和商家的門面擺飾,充滿了中西交雜的異國風情。那氛圍又透露一種悠閒的味,也保留了早期香港的模樣。
我也驚奇,島上只有小型消防車,沒有其它車輛。任何遊客一登岸,都像島民,很自然地,走路速度都變慢,襯托慵閒的海灘,頹廢的小村。此一生活文明,當然也適合不少東西式餐館和酒吧的混合存在,可能多數遊客還是為此而來。
這些飲食料理餐廳的存在,相對地讓民生商店販售的貨物還算充裕。我的筆記本塗鴨:涼粉、豆腐花、雞蛋仔、魚蛋豬皮和鹹魚蝦乾等等,還有紅酒、起司等西方食物,以及香港島來的,和本島的少數蔬菜,如此林林種種。我想像,自己也在此旅居一段時日,面對這一簡單食物的小島,竟有奇妙的快樂。
其實,我一登岸,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路旁設有沙坑等設施,提供給貓狗上廁所使用。這一設施提醒我,南丫島似乎是香港較適合寵物居住的地方。榕樹灣附近,一些貓狗都帶了頸圈,人前人後優雅地晃蕩。
許多商店收銀處擺置小小的募款箱,上面標示「南丫島愛護動物協會」。顯見這個島住民尊重寵物,認同牠們生活權的意識,遠比其它地方還高。相信人權亦然。
島上的「南島書蟲」又是一個南丫島的美好註記,再次把這座島跟香港清楚切割。這間洋人素食餐館,擺設了一排西文為主的書架,堆疊的內容多為有機、生機和環保飲食的書籍。整個書架的傾向,大體要我們善待地球。更微小觀之,或許也是要我們珍惜、呵護南丫島吧。
你可以隨手取閱,聆聽音樂,一邊享用餐廳提供的西式素食。簡單的輕食,提醒了我們在此的審慎旅遊。很難想像,黃昏時,竟不是在此食用瀨尿蝦和芝士龍蝦的海鮮大餐。
但有一回如此,我相信更能清楚感覺,南丫島的存在,估量出它跟香港的微妙距離。
[文 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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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水扁的唯一德政 /文.關仁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日
【明報專訊】是日也,劉克襄寫南丫島,精彩。

香港生態,其實大有可觀,也大有可寫,近年來,香港人忽然頗喜歡遊山玩水,每逢周末,約埋三兩知己,齊齊到港九新界各地行上行落,作其「本土旅遊」,大飽眼福,大健其身,山水共享,仁智雙修。

此事大好,唯一可惜是,香港人向來不親文字,故雖然熱中旅遊,卻難出現有水平的、夠規模的「旅遊書寫」或「生態書寫」,像劉克襄這樣遊十個山、寫十篇文章之人,少之又少。唯望大家爭口氣,齊齊動筆,多寫一些描述深入細緻的山水文章,投來給世紀版,讓大家多欣賞,替香港留紀錄。

劉克襄,台灣作家也,讀他的文字,難免想到另一位台灣作家路平。

路平來港五、六年矣,或因工作繁忙,創作量愈來愈少,久已難見她有什麼小說新作發刊於報紙雜誌。但這絕不表示她懶惰。相反,路平勤力到加零七,「光華新聞及文化中心」的資源愈是欠缺,她便工作得愈加油賣力,到處積極找尋民間的有心人——尤其那些或許來了香港十幾廿年卻仍不懂半句廣東話的台商台婆——攜手合作,在不同層次上推動台港交流。例如十一月的《台灣月》,就是路平的「親生baby」,這已是第三屆了,她從無到有,將之催生,把數十項包括電影、音樂、劇場、視藝等等在內的文化活動從台灣帶來香港,讓香港人眼福耳福乜福物福都大飽。
《台灣月》之精彩令人感歎!陳水扁上台八年,用了無數庸官,唯一例外可能是委任了路平來港,小馬哥執政後讓路平留任,繼續做莊,更是「識英雄重英雄」之舉,值得稱讚。

係人都知關仁好少讚人,之但係路平/平路,又確係值得大讚特讚。

[文.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