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2006

馬先生寫鐘樓

Dear all:
深夜﹐讀到馬先生BLOG里的天星鐘樓﹐分析得鞭辟入里﹐讀之﹐教人動容﹐發人深省。應當是今日的《明報.筆陣》文字吧。
http://makafai.blogspot.com/
我, 卑微的銅鐘, 在廢墟裡睡得非常安穩。
馬家輝
我被搬走了。 搬到哪裡? 不知道, 這裡很黑暗, 也很溫暖, 四面無聲, 靜若廢墟, 如果可以, 我其實願意在這裡一直睡下去、睡下去。
坦白說, 我不太在乎自己在睡在什麼地方, 因為無論睡在哪裡, 即使睡在廢墟, 都比兀立在碼頭旁邊日夜替香港人準時報訊來得好。
那份差事本來還算不錯, 我不計較被風吹雨打, 因為居高臨下看著港人此來彼去、行色匆匆, 自有一番靜冷紅塵的萬千趣態, 四十九年了, 我看港人, 猶如親人, 我猜港人看我, 亦應如此, 人鐘之間, 至少於我而言, 隱隱然命運相連。
可是, 我日報夜報、報了整整四十九年, 僅有九年回歸歷史的特區政府居然還嫌我妨地礙事, 居然還要把我急急拆走, 沒良心到這個地步, 我實在沒有興趣繼續承擔這份報時任務了。
俗語不是說「人要面, 樹要皮」嗎? 鐘樓也要尊嚴啊, 特區政府往常修橋補路, 毫不理會阻塞交通而公然於白天進行, 如今拆我這座區區鐘樓, 不但事前沒有舉行任何紀念儀式, 反而像做小偷一樣在凌晨黑夜把我煎皮拆骨, 事後又不肯公開宣佈我被葬在何方, 原來我在或瘦或肥或高或矮或有鬚或無毛的政府高官眼中, 竟是如此不值錢、如此不值得尊重, 我幹啥還要死皮賴臉地留於原地。
但我當然要對你們說聲衷心感激: 謝謝你, 年輕人; 謝謝你為我捱冷吶喊、捱餓抗議, 你的熱情與好意已經成為我於告別碼頭前的珍貴回憶, 也更將成為你和碼頭之間的這段集體回憶的高貴句號。
面對你們, 我相信有許許多多人是應該感到羞恥的。怎可能不羞恥呢? 一些政府高官, 以粗糙劣拙的方式諮詢所謂民意於先、以斷章取的方式隱瞞報告事實於後, 昂昂然、凜凜然, 自以為是全知全能的上帝, 呼風喚雨, 填海造地, 視歷史為無物, 壓文化為糞土, 以「發展」之名意圖消滅既有香港, 以「經濟」之旨努力操控百姓眾生, 這一切, 看在早已學懂珍惜歷史記憶的正牌國際大都會眼裡, 難免可笑。
高官們口口聲聲說「早已做過諮詢」, 但真正問題是, 好好的一座碼頭鐘樓, 高高的矗立眾人眼前, 明明值得保護保留, 如此簡單的事情擺在前面, 最初為什麼還要在諮詢計劃裡提出拆卸之議、 看看是否有人提出反對呢?
為什麼不能從一開始就自動自覺地想辦法將之保住呢? 是否只要沒有反對聲浪, 就敢於妄動而行、為所欲為? 市區的重建和發展計劃, 是否都要建立在「有反對就考慮保留, 沒反對就想點就點」的狂妄基礎上? 箇中邏輯, 不是「反智」, 又是什麼? 是的, 諮詢, 年輕人啊, 這倒值得你們在休養好身體和精神之後, 跑去問一問最初曾被「諮詢」的那群議員和所謂專家。
在立法會和區議會裡的那些高貴的議員, 今天人人如喪孝妣地召開記者會說要求政府錘下留鐘, 左一句保育、右一句文化, 但請問當年當時在政府交出荒謬的拆鐘建議之際, 他們的聲音在哪裡? 他們可曾提出過什麼像樣的抗議? 有人表示當時當年由政府提交的諮詢文件「頗為欠缺」, 但碼頭鐘樓數十年來大刺刺地擺在眼前, 即使諮詢文件刻意簡陋, 你們就不會自動自覺地探究到問題的可能性和嚴重性? 是否政府不提供足夠資料, 你們就不必主動問責? 你們到底是懶惰, 抑或愚蠢, 再或兩者皆是? 你們的存在再一次証明, 這是專家失效的年代, 這是悲哀的年代。
至於在什麼古蹟什麼保護的委員會裡的一些或這類或那類的專家, 今天人人或避不露面或噤若寒蟬或推搪卸責, 彷彿他們當年當時已有先見之明而早知此難, 又彷彿他們當時當年已經盡了責任去提出議異去鼓吹留鐘, 若真如此, 面對政府一意孤行, 為什麼沒見他們挺身而出喚醒社會注意此事之事態嚴重? 是否一旦坐在什麼什麼委員會之內, 就不敢說真話, 或不敢大聲說話? 到底, 是政府高官過於霸道, 抑或是這些負責替你們看管文物的所謂專家過於懦弱?
是啊, 年輕人, 值得你們追問的人和事實在太多, 所以, 你們必須多休息, 儘快把體力復原, 以便來日奮力再戰。
我沒讀過書, 但曾聽一位四眼仔站在我的腳下讀過一段古語。
他好像是說, 民初有一個名叫嚴復的老頭子用八個子形容袁世凱政府: 始於作偽, 終於無恥。
我對眼前亂像的最大感覺, 正是如此。 而在這八個字的指引方向下, 可以預見, 前頭尚有更多的集體回憶有待你們保護, 皇后碼頭、油麻地差館、灣仔街市、域多利監獄、廟街….你們絕對不會閒著。
所以啊, 我建議你們在「絕食四十九小時」之後, 改換一下遊戲, 逆向思考, 反道而行, 到皇后碼頭前搞一個「狂食四十九小時」派對, 以便補充體力, 來日再戰江湖. 而且, 你們可以廣邀議員和專家和高官出席, 請他們跟你們一起把各式創意食物吞進肚胃。
你們可以把蛋糕製成各式各樣的文物形狀, 碼頭、監獄、警署、唐樓、街市, 讓他們在把食物塞進口腔的過程裡, 感受一下把集體回憶消化融解的恐怖感覺; 他們在吃文物, 也就等於吃香港。好了, 孩子們, 暫時停止吵鬧, 回家去休息睡覺。
我也要睡了, 這裡很黑暗, 也很溫暖, 他們不告訴你這裡是哪裡, 我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我只猜測, 這裡應該是廢墟裡的廢墟, 而我, 卑微的銅鐘, 意外地, 在這裡, 睡得非常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