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0/2007

張大春識字。夢。


文章日期:2007年8月30日
【明報專訊】夢是什麼?夢從哪裏來的?夢會成真嗎?夢來自思想、渴望還是恐懼?

終人之一生,總有些在現實中顯得最不重要的問題永遠不會獲得解答。本文的第一行殆屬此類。

我的母親不止一次告訴我,她從來不作夢。我說那是因為她醒來的時候就忘了,她的回答很利落:「忘了就是沒有。」

正因為她從不記得任何一個夢的些許片段,使她對於「夢」這個姑且可以用「活動」二字稱之的事有「莫名其妙」之感。每當我向她描述做了一個什麼夢之後,她總是笑搖搖頭,說:「不明白,不明白;你哪兒來那麼些夢好作呢?」我跟父親說起這事,父親也笑了,像是既不懷疑、也不相信地說:「你媽是個高人,咱們比不得。」

這兩句話使我從小就對母親別有一種敬意,認為她具備神秘的能力,甚至是處於常人知能無法企及的人生境界。這種敬畏使我在文字學課堂上認識「夢」這個字的時候,居然有了更具抽象性的體會。

段玉裁注許慎的《說文》,於夢字下引《詩經‧小雅‧正月》:「民今方殆,視天夢夢。」比合上下文來看,這兩句詩的大意是說:正處於危難之中的廣大老百姓,在那個具有人格神意義的老天眼中看來,似乎也是懵懵懂懂、無法分辨善惡的狀態。以單字視之,許慎解釋為「不明」,就是紛亂無明的樣態。夢,怎一個亂字了得?

中國人對於夢的理解基礎似乎就是從「不明」開始的。它既不是渴想的扭曲投射,也不是懸望的變相滿足,這個字注定在理性與秩序之外,連議論超拔絕倫、睥睨俗儒的莊子也說:「古之真人,其寢不夢。」 郭象注:「 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 」(《莊子‧大宗師》)可見夢之無稽與不羈了。
孩子在開始能夠敘述夢境的時候,大約也能夠分辨夢與現實的分野。張容描述的第一個夢境出現在他一歲多的時候:「李其叡在我的夢裏煮了一碗蛤蜊湯給我喝。」夢的奇妙如此:彼此原本不相干的人生景象細節,在特定的情境中相互綰結,自成理路,無須辨析,渾然可信;一旦醒而顧之,卻往往顯得不可思議。

我常在孩子剛醒的時候問他們:「做了什麼樣的夢呀?」

如果他們還能記得片段之一二,內容常會令我覺得驚喜。畢竟人生之意在言外者,莫過於夢;人生之夢在身外者,無不可言。愈是亂、不明,愈可能是生活中被輕率遺漏而實則難能可貴的知覺。

有一天,我打開電視讓晨間卡通的聲音將孩子喚醒。張容醒後主動對我說:「剛才我的聽覺已驚醒了,但是視覺還沒有醒,所以電視的聲音跑到我的夢裏配音。(關關:哈哈,Mayboy在臺灣有小知音了。他總是喜歡開著電視看書,入眠;還不能去替他關了。一關,就醒,曰:電視在給我的夢"配音"。你一關,夢就斷了。 于是,小女子常常就等著他的夢醒,問是怎樣的情節。小女子呢,剛剛相反,需要安靜入眠,最好有微風,夢才來。夢則畫面和色彩為主,“配音”不是很多,有一句沒一句的,多是“內心戲”,有時夢里寫字,成稿后默讀,就很佩服那個寫字的人,怎么醒著的時候,寫不成那樣兒。夢里,動作片兒不多,于是醒來多不是很記得聲音了。有一種情形常出現,就是夢里會出現兩個我,一個在天飛,一個在地活,上上下下聊天,醒來,總是很想當在天的那一個,清閑一些……我和Mayboy,作息時間黑白顛倒,常常在夢醒時分見著一會兒,就說說夢。想來,蠻好玩的。)我夢見在麥當勞有個小黑人,用丟的,丟全世界最香的麥香魚,越過兩個跑道──真厲害的聽覺之夢。」

「不知道你妹妹夢見了什麼。」我推了推熟睡中的妹妹。

「你最好不要吵醒她,她不是好惹的。」張容警告我。

「真想知道她正夢見了什麼。」我又彈了彈張宜的臉頰。

「吵到她你一定會後悔!」張容立刻緊張地說:「反正你隨便什麼時候問她都可以,她都會編給你聽的。」

關於夢,神秘的也許不是那些無夢的真人或至人,是每一個人在睡眠中偉大的創作,醒來不記,怕是創作者真正的瀟灑。
[文.張大春 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