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9/2007

楊照。音樂中潛伏的情慾。

K,
用文字寫音樂,有通感,不完全。有趣,有趣。先貼。

抽象音樂中潛伏的情慾文章日期:2007年8月29日
【明報專訊】女高音陸德維(Christa Ludwig)開獨奏會,從來不和女性鋼琴家合作。她甚至管到幫鋼琴家翻譜的服務人員,有一次負責翻譜的女生穿了迷你裙上工,陸德維硬是不讓她上台,臨時找音樂廳裏別的員工應卯。
陸德維說﹕「有些音樂,需要歌手與鋼琴家展開某種程度的情慾對話,我無法與女人達到那種境界。」
某種情慾對話,陸德維的種種考量,追根究柢就是為了這個效果。陸德維最重視在意的這個成分,卻正是二十世紀古典音樂演出,和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潮流,最大的差別。二十世紀的古典音樂,莊重規矩,嚴肅自持,很難讓人和情慾產生什麼樣的聯想。
去聽聽小克萊伯(Calos Kleiber)指揮的交響樂曲吧!這位卡拉揚去世時,舉世公認接掌柏林愛樂第一人選,憑什麼聲望這麼高?一個原因,就在他一站上指揮台,簡直就是個巨大的、多面的調情中心。他的調情功力,比陸德維高上十倍百倍。他才不在意樂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指揮棒在手,他隨時用他的肢體與表情,和各聲部音樂輪番調情。他總像是在和一位特定的樂手或樂部,跳親暱緊貼的華爾滋,據說連最資深的男性樂手,常常都不敢在演奏時抬頭看小克萊伯,怕一看了就滿臉臊紅。
大家相信,以小克萊伯的才華,必定能將柏林愛樂帶上「後卡拉揚」的另一個高峰。畢竟,卡拉揚的音樂領導霸氣十足,追求向外開闊延展的氣勢,他是音樂上的戰場指揮官,不准任何一個樂部聲部擅自行動脫離掌握;小克萊伯卻是音樂上的永恆情人,像唐璜般多情迷人,一直勾引、煽惑。被指揮官帶領那麼久的樂團,可以放鬆一下來一場情慾冒險吧?
不過小克萊伯明確婉拒了柏林愛樂的邀請,大概也就是考慮到他和卡拉揚完全不同的音樂風格吧!要怎樣讓福特萬格勒到卡拉揚一脈相承的德國式陽剛侵略性,軟化下來用感情與慾望和聽眾交流溝通呢?
二十世紀小克萊伯絕對是個異數,然而他的存在,具體提醒了我們,十九世紀不同的音樂意義。那個年代,古典音樂在比較親密的空間形式裏演奏,而且沒有錄音技術將音樂與演奏者抽離開來。聽音樂的人,只能看演奏者,和演奏者同在一親密空間裏,才能聽見音樂。那音樂,必然有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情愫關係。
更重要的,那個時代,表達情慾的管道何其保守稀少!那是一個熱情瘋狂燃燒的時代,也是一個語言與行為表達高度節制與冷漠的時代。兩相逼擠,擠出了濃密的抽象情慾可能性。
蕭邦的音樂,在沙龍裏低聲吟語,訴說的是全場男男女女共同的壓制情慾。內中必然有一種慵懶頹廢、近乎病態的虛弱。這是那個年代蕭邦最迷人的特質。這種特質進入二十世紀慢慢就消失了。蕭邦音樂整體的變化發展,是音量愈來愈大,樂句愈來愈短,速度愈來愈快,本來的頹廢淫蕩下突顯出清新健康一面來。
如此一來,好處是古典音樂可以在一片淫慾解放的浪潮中,維持清明理性。讓別人——包括文學、電影,乃至於其他形式的新興流行音樂——去釋放情慾、表達情慾,古典音樂可以保留一塊不被庸俗氾濫情慾淹沒的淨土。
不過也有壞處。人慢慢失去了用迂迴、抽象方式去體會情慾、表達情慾、交換情慾的能力。用非肉體性、感官性的方式,藉由和聲與音量來勾引、誘惑,不再是我們生活中情慾遊戲的一部分了。情慾愈直接,也就愈狹隘、愈單調單薄了。
[文.楊照 台灣作家.《新新聞》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