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2007

龍口粉絲:一生

一生
文章日期:2007年8月31日
【明報專訊】躺在臥房地氈上和鹿鹿通電話,談到一些弔詭的現象:為什麼在不開放的大陸,年輕人反而比台灣的年輕人有國際視野?為什麼在多元的台灣,報紙和雜誌的品質反而比大陸差?蘇花公路建或不建,核心的觀念誤區究竟在哪裏?「有些問題不能不面──」

一句話講到一半,我眼睜睜看見一條長蟲,離我的光腳十五公分,正搖搖擺擺過路,就在我的地氈上。牠大概有我整個腳板那麼長,深褐色,圓滾滾的,幾百對腳一起努力,像一排軍隊白日行軍,像一列火車莊嚴進站。

我看呆了,縮起腳,心怦怦跳,全身發麻,一直麻到舌尖,語無倫次地掛掉電話,腦子裏一陣閃電,天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不懼蜘蛛蝗蟲,甚至很多人要尖叫的蟑螂和老鼠,我都可以拿出寫文章的凜然正氣,從容對付。但是蚯蚓毛蟲蛇,蜈蚣水蛭蛆……任何長長軟軟的東西,都使我心臟打結,腦子發暈,噁心感和恐懼感從腳板一路蔓延到頭蓋骨。小時候,生物課本裏凡有蛇的圖片都被我遮起來。作了母親以後,每到一個城市一定帶孩子去動物園,但是到了爬蟲類那一區,我會誓死不從,誰也不能讓我進去。我相信有人在我體內植入了一種和亞當夏娃一樣原始的晶片,讓我對那長長軟軟之徒有非理性的恐懼。(關關:哈哈哈。龍老師。)

我衝到廚房,打翻了電話,撞倒了除濕機,差點摔跤,拿到了好大一罐殺蟲噴劑,撲回臥房,發現那傢伙還在努力走——牠腿雖多但是太慢,我安心了不少,因為這代表牠不會馬上爬上我的,消失在被子和枕頭裏——天哪,這是多麼恐怖的想像。噴筒對準牠時,我的理性開始發作:此物何辜?誤闖臥房,就該死嗎?而且,此物的一生有多長?會不會還是個「少年」?

我麻麻地,手裏的噴劑對準牠,強迫自己飛快思考,這是危機處理、瞬間決策:我敢不敢拿紙,包住牠的身軀,然後把牠丟到窗外泥土裏?

想到牠的身軀,我打了一個顫——受不了那強烈的噁心。

那……能不能拿塊毛巾,把牠裹住,丟掉?毛巾比紙要厚啊。

那多足的傢伙又往前走了幾分。

我奔回廚房,打開抽屜,拿出一雙筷子,竄回臥房。我相信我一定臉色發白、嘴唇發紫,腿有點顫抖,當我伸出一雙筷子,夾住牠的身軀中段,把牠凌空拎起——我幾乎感覺窒息,心想,唉,我是不是剛剛處理了卡夫卡啊?

牠從二樓陽台,循一條拋物線,被丟下去。我捂住胸口,顛顛倒倒奔回廚房,把筷子甩進垃圾桶。回到臥房,不敢進去。如果有一條蟲,是否還有另一條?是否藏在枕頭裏?

和鹿鹿重新通話,她笑了,調侃地說:「這就是單身女郎的可憐之處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看過因為老鼠跑過鞋子而尖叫連連的男人啊。

把褥翻遍,然後拿了噴劑把陽台接縫處全盤噴灑一遍,我才敢再進臥房。

早上,就做了點功課。昨天那傢伙,拉丁文叫「千足虫」(millipede),中文叫「馬陸」。牠不是蜈蚣,蜈蚣的拉丁文叫「百足蟲」(centipede),兩者都不是「昆蟲」,而是「節肢動物」。馬陸慢,蜈蚣快。馬陸的身體每節有兩雙腳。雖然沒有千足,但是真的有一種馬陸有750隻腳。平常的馬陸有80到400隻腳。

我讀得仔細:「馬陸腹部有9-100節或更多。因其肢體較短,僅能以足作推進行走而無法快速運動。每一腹節上除具兩對步足外亦有兩對氣孔、兩個神經節及兩對心孔。馬陸之生殖腺開口於第三體節之腹面中央,行體內受精,雄體以位於第七體節處之生殖腳傳送精液入雌體。」(關關:神來之筆。這樣的文章里竟如此的精準。龍老師的理性與感性,到底是怎樣結合的呢?換了小女子,得失魂半日。)
還有「生殖腺」和「精液」啊?這可怖的東西還真的有牠自己的風情和生命呢,無數隻的腳,無窮盡的奮鬥,一生的努力,只能走一點點的路。我有點心軟了。

[文/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