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7/2007

鍾曉陽。我也去過桃花源。

K,
好想認識鍾曉陽。一定會是好朋友。

我也去過桃花源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6日
【明報專訊】我是這麼找到桃花源的
我中學時,被視為問題學生。因為不合群,常惹麻煩。
每年的秋季旅行都是痛苦的事,但不能不去。中三那年,大家選了舂坎角作目的地。那是個位於港島南岸的海灘,我第一次聽說這地方。
全班三十幾個人,坐上大巴士,彎路直路,望海邊進發。一車子人,就我一個,兩手空空,啥也沒帶。反正,不記得有帶東西。同學們腳一沾地,便蜂擁到燒烤場,一個小組佔一口爐,不消一會兒,爐被佔盡了。於是生火的生火,串肉的串肉。又不消一會兒,烤肉香四飄。
我晃蕩了一會,沒有落,一個人走開。但我沒往海邊走,只挑人少處,見路就走,總之是遠離人群就好。漸漸的,笑語聲不聞了。到了一處山腳,綠茸茸的,碧鮮可愛。仰頭一看,發現這山不高,一眼望去,望得見頂。爬上去看看吧,看看山頂有什麼。這念頭一生,興奮起來。沒有現成的路徑,但坡不算陡,山壁上多的是樹。援壁攀藤,往裏一鑽,人就在林中了。
秋泥乾硬,樹根盤繞,不難爬。但叢林比想像中密,愈往上,愈密。沒多久,只覺密密叢林,從四面八方湧來,像飛來一大群綠蠅,蓋住了天光。一個人,對千棵樹影,我害怕了。我加快速度,希望快點到山頂。但看起來近,走起來遠,猛爬猛爬,怎麼也到不了頂。這不起眼的小山,突然變成了摩天嶺了。我驚慌了。我想大叫,可是在這裏,怎麼哭,怎麼叫,都沒有用。我發瘋一般,硬碰硬闖。我怕回不了家,我怕再也出不去了。
亂走間,忽然呼吸到海風了。細直的光線,從枝葉間,鑽空灑下。我繼續爬,牙關咬緊,四肢並用,腿擦傷了,手刮傷了,都不管了。心意堅堅,一定要爬到頂,到頂,到頂……
突然,豁然開朗,終於闖出了密林。我作出最後努力,緊抓藤蔓,翻上崖邊。然後,我站起來,終於站在山頂上了。
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世上竟有這麼美的地方……我一個人在桃花源嬉戲
眼前是一片稀有的奇景。好大一片芒草,漫山遍野,長滿了山頭。有生以來,沒見過這樣的奇景。那草是紅的,紅色的草原,茫茫無際,風一吹,一波推一波,在藍天的輝映下,像滿山的紅霞,紅滾滾,滾滾紅,滾向天邊。我彷彿在另一個星球登陸了,一個紅色星球。
我奔進那紅草原,歡叫、大笑,樂極了。這是奇蹟啊!這是奇蹟!我迎風,跑來跑去,看來看去,看傻了。四野無人。這天,這地,這遼闊的紅星球,全是我的。星球上,只有風、陽光、芒草。
我躺下,瞇起眼,望暖藍的天,藍個沒完沒了。高可及膝的芒草,把我整個藏起來,我像躺在一個小窩裏。近看每一株,細長細長的,有點像每天上學在家附近的斜坡上看見的狗尾草,但那碎碎的穗狀的倒刺,是紅的,艷艷的紅穗,好看極了。
草原的盡頭,在背海那頭,看不出遠近,但這回我沒了探險的心。誰管它呢!誰那麼傻,跑到星球的邊緣去?這裏挺好。在這兒,誰還需要探險!
海風徐來,拂在身上,舒服極了。天色真好,陽光軟綿綿的,叫人好想抱它睡。躺在那紅草窩裏,肢體放鬆了,心也舒泰了。思緒悠悠,沒煩沒惱。我感覺到,我是快樂的。
忽然,有人來了。遠遠那頭,一個頭戴竹笠、光赤膊的農夫,挑兩隻桶,從地底下,先是頭,後是身,一蹬一蹬,冒了上來。原來那邊有路,有梯級。他的臉隱在帽簷下,沒看見我。我這才發現,草原靠邊處,有數行菜田,一間小棚屋,一帶圍欄。秋陽下,好一幅田園景色。農夫不慌不忙,放下水桶,安安靜靜幹他的活。陽光照在菜田上,照在棚屋上,靜靜的,一切靜靜的。誰想得到呢?紅草原上,居然有個桃花源。
他忙他的,我玩我的,一個人,佔一半星球。我懶得起身,於是仍枕頭,閉眼,啥也不想。一輩子待在這裏多好,多自在。這紅草原就是我的桃花源。真想一輩子待在這裏,不走了。不聞車馬喧,不辨晨與夕。世界在外面忙它的,我自閒我的。我躺,背底下的草桿子,暖暖的,被太陽曬暖了,暖身體,暖洋洋的。
風不止,草不息,聽風吹草搖的聲音,昏昏欲睡,睡過去了。

我從桃花源回到了塵世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我感覺,有涼意了。我穿的是秋季校服,有毛背心,但襯衫袖子單薄,手臂涼沁沁的。睜開眼睛,藍天依舊。什麼時間了?我沒戴表,不知道幾點了。我坐起來,打了個冷顫。風聲颼颼,這陽光天地,不再溫暖了。
三點鐘集合,現在幾點了?該走了嗎?我看紅草原,我的紅星球。捨不得,但得走了。是該走了。還能再來嗎,這輩子?再來,能找得嗎?不見得了。我站在那裏,有了離情。再見了,草原。走吧走吧。我從農夫上來的梯級下山,一級一級,很快到了山下。
這條山徑,離燒烤場不遠,還沒走到,便一陣寂靜襲來。太安靜了。走近一看,冷清清,沒人了。都散了。看那殘餘的垃圾,那爐灶口燒黑了的痕,我的心直沉下去。哪去了?人都哪去了?我像一腳踏空,一陣暈眩,但不是爬山時那種怕,是另一種更徹骨的怕。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現在我曉得那感覺了。海風冽冽,吹得樹沙沙響,好淒冷的聲音。眼前的寒秋景象,跟剛才山上的朗朗風日,差別好大,讓我恨不得打一打自己的頭,叫自己醒過來。我怔忡好一會,才想起下車時老師說過,在巴士集合。巴士才是集合地點!我發力奔往停車場,一路擔心,巴士開走了沒有?他們會不會不等我?他們會不會根本沒發覺我不在車上?
但我很快便望見巴士停在原地,綽號「大馬臉」的班主任在車旁踱來踱去,臉有怒色。所有同學都在車上了,一車子的救星。我鬆了口氣,心踏實了,但立刻又有另一種不祥的預感,壓上胸口。這一刻,眼前等待我的災難,似乎比一個人在山上迷路,來得更可怕。
一對對眼睛,從巴士上,隔車窗,盯我看。我知道自己的怪相。衣上髮上釘滿草刺,手上臉上有傷痕,頭髮亂蓬蓬活像癲婆。我硬頭皮上車,隨便找個位子坐下。由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的班主任,這時在靠近車頭的位子坐下,用刻意的動作看了看腕表,回頭跟我說:「三點四十分。」我不作聲。車上沒有人作聲。司機推動手排擋,發動車子。車身一陣搖,一陣晃,引擎聒噪,搖頭擺尾,離開了舂坎角。
巴士沿海邊前進,右依山,左傍海,穿過西沉的夕陽。紅草原離開我愈來愈遠了。海上的金光,刺得人眼盲,但我看見的,卻是那片紅草原。我的軀殼,變得很輕,很空,飄飄的,隨車身搖晃。這一整天,我一點東西沒吃,肚子咕嚕咕嚕直響。但我曉得,回到學校,先要有一頓排頭好吃。
可是,管它呢。管它飢腸轆轆,吉凶未卜,我的心,是滿滿的。
[文/鍾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