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樹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8日
【明報專訊】家住歐洲時,常常在花園中除草,但總是保留一隅,讓野草怒長。夏天,白色的馬格麗特纖纖細細地冒出大地,長到一個孩子那麼高,然後就每天隨風舞蕩。但是每年冬雪初融,讓我滿心期待的,卻是初春的蒲公英。西歐的蒲公英花朵特別大,色澤濃稠,開出來像炸開的菊花遍野。
可是規矩的德國人把蒲公英定位為野花,野花不除,代表社會秩序的混亂。剷除行人道上從石縫裏鑽出的蒲公英,就是屋主的責任。因此周末時,我就常和幼小的孩子義務勞動,跪在人行道上死命拔蒲公英的根。不願意用農藥,只好用手拔。
因此我熟悉蒲公英的根。地面上的莖,和莖上一朵花,只有短短十公分,地下面的根,卻可以長達半米。拔出來,那根是潮濕的,黏柔潤的土,偶爾還有一隻小小不甘心的蚯蚓,纏在根鬚上。
蒲公英對我不僅只是蒲公英,它總讓我想起年輕時讀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二十三歲的我,在思索文字的藝術。然後不知在什麼樣的晚上,愛默生的文字跳進眼裏:「文字,應該像蒲公英的根一樣實在,不矯飾,不虛偽。」
好像是很普通的說法,可是這個意象,跟了我一輩子。蒲公英的根,是連泥土的,是紮根很深的,是穹蒼之下大地野草之根。
愛默生在哪一篇文章裏說到這個而影響了我呢?找不到出處了,但是亂翻書時碰見他的一首詩,三十年沒讀他的詩,有故交重逢的欣喜。但是,白話的中文翻譯讀來像加了氟的自來水稀釋過的果汁,平庸乏味。
紫杜鵑
五月,當凄厲的海風穿過荒漠,
我看到樹林裏紫杜鵑燦然開放
無葉的花朵點綴於陰濕的角落,
荒漠和緩流的小溪有多麼快樂。
紫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飄入水池,
烏黑的池水因這美麗歡欣無比。
紅鳥可能會飛來這裏浸濕羽毛,
向令它們慚愧的花兒傾吐愛慕,
紫杜鵑!如果聖人問你,為何
你把美艷白白拋擲在天地之間,
告訴他們,親愛的,
如果眼睛生來就是為了觀看,
那麼美就是它們存在的理由。
你為什麼在那裏。玫瑰的匹敵
我從未想起要問,也從來不知道。
不過,以我愚人之見,我以為,
把我帶來的神明也把你帶到這裏。
乾脆自己動手吧。找出英文原文,坐下來,生平第一次譯詩:
紫杜鵑
五月,海風刺透靜寂
林中忽遇紫杜鵑
葉空,花滿,綴濕地
荒原緩溪為之一亮
紫瓣繽紛飄落
黑水斑駁豔麗
緋鳥或暫歇涼
愛花瓣令羽色黯淡
若問汝何以
絕色虛擲天地
請謂之:眼為視而生
則美為美而在
與玫瑰競色
何必問緣起
吾來看汝,汝自開落
緣起同一
寫寫,忽然心動停筆,想到——這首詩,豈不正是十六世紀王陽明的同道呼應?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文/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