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識字﹕有群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7日
【明報專訊】我是個寫作三十多年東西的人,不論寫什麼,都是單幹一戶,自己負責;沒給人服過務,也不消配合他人工作。所以我偶而會揣想:我的性格一定因此而有重大的欠缺。但是當代傳奇劇坊即將推出的《水滸一○八》劇本編寫工作給了我一個學習與人共事,為群而作的機會。
水滸故事原本出自民間,藉由「宋江等三十六人」這麼一個原本並不特別出色的打劫集團,鋪張故事,增添枝節,到了得以著作者之名(如羅貫中、施耐庵等)而流傳的時代,又已歷經數百年。後代從事戲劇工作的人浸泡在梁山泊的煙雲水霧之中,也非常清楚地了解,我們只是眾多有效利用這故事梗概、以澆胸中塊壘的專業讀者之一。
梁山好漢一○八是個虛數,英雄畢集,搏情聚義,每有各方好漢前來投伙,總會排一回座次;一排座次,看來就壯大了一回這個群體的聲勢。故事愈近後段,愈是圍繞第一把交椅的繼承權打轉,報仇關乎此、征伐關乎此、統御關乎此,好像一群原先因純真質樸的義憤而成就的友誼蒙上了一層曖昧。這種帶些悲哀的曖昧常讓我想起「群龍無首」這個詞。
在《易經‧乾卦》裏,有「用九」一節,說:「見群龍,無首,吉。」此處和日後俗說的「群龍無首」意思非常不同。在《易經》裏,這話可以有兩個抽象的理解方式,一是指事物如龍拳盤(群字作『拳』解),不見其首,延周流,無終無始;另一個意思是指每一個人都能夠親切體會甚至體用「天道」的剛健,也就不需要倚賴任何單一個人的獨裁了。
一如圓桌武士的故事,《水滸傳》在英雄結義的高潮時刻,即有返盈入昃的遺憾,視之為天道路線的內在崩解也好、視之為權力轉移的終極衝突也好,總之,在不同回數、不同版本的水滸故事之中,我們都看到了一群人因群集而自然發生的悲劇。有趣的是中國人特別讚頌、推崇甚至反覆浸潤於這樣的悲劇之中,簡直不可自拔。這是為什麼梁山泊之地家喻戶曉,晁蓋宋江人人識得,說起生活中走投無路的處境,好像大家都知道梁山在哪裏,幹了什麼令人不能置信或接受的事,還有「替天行道」四字可以抵擋一陣。質言之:《水滸傳》提供了中國人一種「出群而又入群、離群而又合群」的漂移想像。在這種想像中人的終極價值被撼動了,人的選擇和內在衝突也變多了。
我在看演員們排練的時候,覺得可以順手來一點「機會教育」,便趁空問孩子們說:「看得懂他們這些人為什麼都要去梁山嗎?這裏面是有些微妙的心理狀態的。」他們一齊回頭,看我一眼,又同時別過頭去,將視線釘回舞台的中央那一群正在隨〈飲酒歌〉起舞的演員,完全不理會我的問題。
「但凡世間無仁義,人人心上有梁山」大概能夠解釋一點點我編寫這部戲時的心情。然而很令我意外地,我卻在與一同工作的劇場伙伴們商討劇情、以及觀賞演員排練的時候,感受到那個「群」字的震撼。處身在一群專業的戲劇工作者之間,體會到每一份專業、每一個角色、每一種行當,以器樂、以聲腔、以梳妝衣飾、以舞台燈光、以唱念作打的表演,摸索來到了自己的水滸。每個人行倥傯,形影蒼茫。不過我很興奮地感受到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創作。
有群!
[張大春 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