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8/2007

馬家輝。一起讀《色,戒》。(ALL)


一起讀《色,戒》之一:別低估張愛玲
馬家輝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4日
【明報專訊】小說《色,戒》裏有胡蘭成和張愛玲的關係影子?
這種猜測,未免太小看張小姐了吧?
提出這種猜測的人,主要基於兩項判斷。一是小說裏提及一些關乎特務工作的故事情節,張愛玲只是一介平民,若非其「漢奸」丈夫暗暗放料,焉能得知?二是王佳芝對易先生有愛,為了這愛,不惜背叛大義,正如現實裏的才女張愛玲為了愛情而擁抱「漢奸」。
兩項判斷其實都難成立。
四十年代的上海和南京,特務橫行,血腥滿天,「七十六號」特務總部令人聞風膽喪,暗殺、綁票、襲擊,種種暴行無日無之,箇中細節早已成為街頭巷里的恐怖話題,甚至連報紙亦有文章公開談論,當時許多新聞輿論皆仍偏幫重慶的蔣政權,否則不會常有報人慘遭殺害。
張愛玲是勤讀書報的人,亦對坊間流言觸覺敏銳,她是既精緻也世俗的上海女人,又以創作為業,於她,《色,戒》裏的特務想像只是非常小兒科的書寫鋪排,哪須枕邊人提供什麼內線消息?
至於所謂在小說裏貫注了對胡蘭成的愛戀,更是低估了張愛玲的謹慎個性。
是的,《色,戒》談的是愛以及愛恨交纏,但張氏作品有哪一篇談的不是愛和愛恨交纏呢?怎可以因為男主角是跟胡蘭成一樣的「漢奸」,便說她以自身感情為創作打底?剛相反,我懷疑以張愛玲的謹慎甚至過度謹慎,在創作過程裏,她不可能不處處提防別人的無謂聯想,因而刻意把一些「如有雷同」的描述或人物刪掉、減掉、過濾掉;若真從《色,戒》去看張愛玲和胡蘭成之間的情感關係,我們應該用「減法」,而不是「加法」。
張愛玲是專業作家,讀報知悉丁默與鄭蘋如的曲折故事,很難按捺將之改編為小說的創作衝動。她不會因為自己曾經嫁給一個「漢奸」丈夫而避嫌、而放棄這個好題材,但她極可能曾花一些心思減低被對號入座的機會。只可惜,難如人願,小說終究被無限上綱為「美化漢奸」,甚至被扯到她的個人情愛之上。
嘴在人臉上,筆在人手上,除了略寫《羊毛出在羊身上》自辯,張愛玲也實在無能為力了。
(一起讀《色,戒》‧一)[馬家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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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讀《色,戒》之二:不是鄭蘋如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5日
【明報專訊】不少人把《色,戒》裏的王佳芝視為現實中的鄭蘋如,但觀乎人物背景,完全不像,倒是易先生與丁默之間確有雷同。
這點參差,早已為張愛玲最信任的朋友宋淇先生所明確指出。
廿四年前,宋淇在九龍一間酒店接受台灣作家水晶訪問,笑道,「《色,戒》的故事其實是我的故事」。水晶其後撰文引述宋先生的清楚表白﹕
「那幾個學生所做的,就是我們燕京的一批同學在北京幹的事情。那時候燕京有些大學生、中學生,愛國愛得不得了,自己組織一個單位,也沒有經驗,就分配工作……其中一個是孫連仲的兒子孫湘德,他是一個頭子,在天津北京匡匡匡一連開槍打死了好幾個漢奸,各方面一查之下,什麼也不是;軍統也不是,中統也不是,都不知是誰搞的?後來,就有人不知道怎麼搭上戴笠軍統的線,就拿這些人組織起來。一旦組織起來就讓反間諜知道了,於是有幾個人被逮去了。其中有個開灤煤礦的買辦,姓魏的,有兩個孿生的女兒,很漂亮,是我在燕京的學生,上面一看,也不像,就給放了出來。故事到了張愛玲手裏,她把地點一搬,連上汪精衛、曾仲鳴等歷史事件,那就完全是她自己臆造的了。姓易的看來是丁默。」
近有許多文章翻出許多材料討論《色,戒》的人物原型,捕風捉影,穿鑿附會,不知何故,倒是水晶這段訪談被忽略了,只有符立中先生寫了一篇短文章提及。張愛玲是專業作家,從聽來的故事裏抽取出血肉,從讀來的新聞中勾勒出框架,然後,像烹調金華臘腸一樣,把血肉貫注入框架裏面,製造出一篇好小說。
把《色,戒》和現實情節串連在一起攀附討論的人,主要是歷史學家或文學史家之類的嚴肅學者,終究不是有深厚創作經驗的文學家,故難理解張姑娘的確切心境。吃創作這口飯,抓住了一點點啟發即可引爆靈感,像孫悟空,踩一團雲彩即可日飛千里;這是創作人的本領,更是創作人的快樂。
拋開歷史辯論不談,透過《色,戒》,張愛玲其實向我們示範了文學之路應該如何走得精彩。
(一起讀《色,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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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讀《色,戒》之三:誰捱張愛玲罵?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6日
【明報專訊】跟魯迅相反,張愛玲極少在文章裏點名人,充其量只是冷嘲半句、熱諷一行,就此打住,點到即止,懶得嚕蘇。
但《色,戒》不太一樣,上世紀七十年代讀完一位筆名叫做「域外人」的批評文章,張愛玲急急執筆詳細反駁,而據宋以朗先生所收藏的張氏手稿顯示,在發表以前,她還曾一改再改,唯恐反駁得不夠具體、不夠力量。
張愛玲的「氣」,不可謂不急不盛。
理由當然不難理解。
在共產中國生活了幾個年頭,「文學貴族」張愛玲想必受盡了委屈與冤氣,她對所謂工農兵政權之厭棄,不問可知。這是政治取態。而在私人生活上,如本欄日前所述,張愛玲是性格堅毅之女子,跟胡蘭成分手後,對昔日關係絕口不提,連寫《色,戒》亦刻意避開任何足供把她對號入座的角色或場景,一刀兩斷,乾淨利落,絕不含糊。
域外人的文章偏偏就就兩點落筆進攻,一來直接批判她「歌頌漢奸」,認為小說讀來「令人毛骨悚然」,二來間接替她頂上紅帽子,抓住小說那句「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指認「辣椒是紅色的,吃辣就是吃血的意思,這是很明顯的譬喻」。兩招齊發,欲把張愛玲的文字釘死在「親共賣國」的版圖上。
於是,張姑娘火了,坐下來,提起筆,寫了三千多字,直斥域外人「通篇穿鑿附會」、「任意割裂原文」、「看書不夠細心」、「低估讀者的理解力」等等。如此露骨的詞,在張氏文字裏,實屬罕見,域外人何幸,用一篇爛文章把自己跟張愛玲全集拉上了關係,真是「錯有錯」、「惡有好報」。
域外人本身其實亦是好作家。這已是公開的秘密:作者乃張系國,留美學人,匹茲堡大學教授,曾寫《遊子魂》、《棋王》、《星塵組曲》等上等科幻作品,大學時代寫過舞台劇《孔子之死》,還因嘲諷孔夫子而被國民黨警官找了麻煩。他亂評《色,戒》,可能只是出於誤導和保守,不一定有心栽贓陷害張愛玲,但不小心戮中了對方的兩大罩門,張小姐唯有挺胸之。
正如魯迅的禿頭阿Q不准別人提個「光」字,誰把張愛玲跟漢奸二字扯上關係,誰就注定捱了。(一起讀《色,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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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讀《色,戒》之四:難道是卡地亞?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7日
【明報專訊】李安拍《色,戒》做足了考證工夫,宏觀如舊建築的一磚一瓦,微觀如女主角腋下的濃密毛髮,無不盡量鋪排得原汁原味,務把觀眾帶回七十年前的老上海。
這便令我對於某些一閃即逝的鏡頭,即使隱有懷疑,亦不敢發問;李安的考證團隊如此專業,不會有錯,如覺有錯,想必只是我的胡思亂想
例如開場一幕,四個女人在打麻將,人在上海,大概打的必是上海麻將吧,而依據我的模糊印象,上海人愛打「心皇」,即每人在心裏有一隻無形的百搭牌,任意變化,因此,每門玩家手裏只須攤持十二隻麻將,非如廣東人有十三隻或台灣人有十六隻。
但在電影裏,我看見的卻是一列列的麻將長蛇陣,來不及細數,乍看應似台灣打法,不像我小時候見過的上海牌局。於是,只好想,可能是我看漏了眼,亦可能上海人不止有一種麻將打法,而特工們的官太太,最喜歡打的正是戲裏這種。
另一個令我暗生懷疑的鏡頭是戲末,易先生的辦公室內,牆上掛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旁邊平排另掛了一面小小的黃色三角旗,這正是汪精衛政權的特別做法,是日本人要求的。日本鬼子認為,重慶政權也掛青天白日旗,南京政府必須加掛小黃旗以示區別,汪精衛反對無效,只好照辦,但阿Q地堅持把小黃旗的位置掛得稍低,略分先後主次。
李安的美術指導沒忘記小黃旗,確夠用心,可是小黃旗跟青天白日旗同位並列,卻似有點不符史實。又或許,又是我看錯了,又或許,當時的小黃旗擺放位置很有彈性,可高可低,不一定只有一種掛法。
然而,最最令我狐疑的是珠寶店內那個小盒子。易先生陪王佳芝往取戒指,店主拿出一個紅色小盒,上有細金邊,我看,感覺眼熟,咦,奇了,怎麼這麼似卡地亞的珠寶盒?真的似,不信你自己去連卡佛看看。
日前讀台灣報紙得知,戲裏那隻戒指確由卡地亞所製,價值五萬港幣。會否有人一時疏懶,把原型戒指盒拍到鏡頭之下?
我猜應該不會,卻仍禁不住有此問號。權且把問號寄存在腦海,等到《色,戒》推出了DVD,買回家,逐格重看,再來驗證;這是雞蛋裏挑骨頭,純粹好玩
(一起讀《色,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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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讀《色,戒》之五:汪精衛的外遇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8日
【明報專訊】李安哭了, 因為他說自己最在意台灣觀眾的反應,《色,戒》在台深獲好評,他感動了,也放心了,兩年來的壓力透過兩行淚水抒發出來,替這齣好戲增添了一個動人的註腳。

可惜電影沒拍汪精衛,否則,李安的造型最適合飾演汪精衛。

汪精衛是民國美男子,胡適說過,「如果汪精衛是女人,我也會心動」,可見其神。 但踏入中年的汪精衛,臉龐鬆垮了,眼袋浮現了,像包括毛澤東在內的許許多多的中國男人,變得有幾分似大嬸了,很難再配一個「美」字。

然而沉穩與優雅仍在,安安靜靜地,一雙眼睛凝視攝影鏡頭,王朝盛衰,革命成敗,兩個眼袋彷彿承滿百年國運的沉重擔石,我們可以想像,曾有許多個晚上躺在上,煩惱得睡不覺,陳璧君抱他的頭,撫摸他的亂髮,安慰他道﹕ 「四哥,睡吧,別想這麼多了,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後人自會明白你的苦衷。」

「四哥」把頭枕在她的胸前,流淚,但咬唇不敢嚎啕大哭,因為擔心日本人在房內裝設了偷聽器。

李安如果把頭髮駁得比較濃密,拍張側臉照片,我寫包單,保證有八成似汪精衛;至於口才,或許稍遜,畢竟一個是藝術家,另一個是政治家。

汪精衛的口才絕佳,連孫中山的革命兄弟胡漢民亦曾讚嘆,「出詞動氣容貌,聽者任其擒縱,余二十年未見有工演說過於精衛者」,他在馬來西亞演講,富僑之女陳璧君聽後立即變成超級粉絲,死追爛跟,陪他革命,終於做了汪夫人。

若拍電影,誰演中年後的陳璧君?

李司棋應該勝任。湯家驊的偶像汪精衛非常懼內,陳璧君幾乎成為汪政權的另一個「權力核心」,觀乎李司棋在《溏心風暴》裏的演出,加上橫眉怒目的造型,頗有神似之處。

假如拍戲拍全套,不妨找劉嘉玲扮演汪精衛的紅顏知己方君瑛。方君瑛乃汪精衛的好友之妹,兩人詩來信往,有過一段甜密歲月。但陳璧君某天登門踢竇,對她狂加羞辱,汪精衛竟然替她說話,陳璧君更氣,大罵﹕「你不愛我,我就了你!你不要做人,我幹嘛還要做人!」

當夜,方君瑛懸樑自殺,替大時代的悲劇留下了另一段哀怨。

(一起讀《色,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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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電車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9日
【明報專訊】起初聽聞李安籌拍《色,戒》,非常期待看他如何拍出香港,因為張愛玲的原著寫及這個城市,墨不多,卻仍談到電車、談到大學、談到此城之人心涼薄與政治冷感,足讓李安借題發揮。

他的《斷背山》拍出了美國南部的沉靜風光,若拍香港,想必另有一番流金歲月的戀戀風情。

李安果然用心處理原著裏的香港片段,尤其善男子善女子夜搭電車那場,電車是新造的,仿古仿真,務求歷史重現,而效果出來亦算不弱,觀眾似可隔銀幕隱隱感受到上層車廂內的晚風微涼。

然而,終究是在香港長大,終究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每天搭電車上課下課,所以我應有資格稍稍挑剔,也應有條件稍稍「嫌棄」電影裏的電車速度走得太快,而且,也走得太穩了,夜城裏,一列電車竟像一條隨波逐流的小船不斷往前滑溜行走,欠缺了搖搖晃晃的浪漫氣氛。

不是的,我記憶裏的舊式電車沒理由行駛得這麼快這麼穩。夜是靜的,雖然靜夜無人,電車的行駛方式卻沒理由改變,她總是緩慢的,行走得不太順暢,有幾分似女人穿了木屣走路,扭擺下腰,足下亦是咯咯有聲,展現一種自信卻仍低調的姿勢。坐在車廂裏,電車左搖一下、右盪一回,召喚每個人的嬰兒潛意識,彷彿橫躺於母親懷抱,享受一種很獨特的舒適的安全感。

此之所以,看電影《色,戒》至電車一段,心底難免湧起絲絲忐忑,直想往銀幕上高喊,駛慢一點吧,能不能請你把電車的行進速度調慢一點,好讓我重溫那晃蕩有時的童年記憶:天地寬,歲月長,特別是在國難面前,一列行駛得太急的夜車畢竟跟時代氣氛有點不太搭調。

電車路軌是香港集體記憶的螺旋DNA,戰爭夢碎,和平夢醒,日日夜夜的生生死死都被鋪於地上的兩條紋路見證,在張愛玲來此以前,在張愛玲來此以後,它們一直在這裏,沉默地在領悟這個城市的啟示。小說《色,戒》替電車留下了影子,電影《色,戒》卻替電車調校了速度,這不知道應算是電車的快樂,抑或遺憾?

(一起讀《色,戒》‧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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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只是人
文章日期:2007年9月30日

【明報專訊】李安講話不多,說話速度也是緩慢的,但總是話裏有話,也有幽默感,充滿機智。

要注意:唯有心地善良的人,才配被稱為「機智」。這樣的人,說話總是小心翼翼,唯恐失言而傷害了別人。他不是不願得罪人,他只是不想傷了人;兩者之間,敏感的人都知道是有分別的。欠缺善良,口才再好,再有幽默感,再有小聰明,通常亦只被會視為「奸詐」、「陰邪」或「刻薄」之類。

人間其實頗公平,你是什麼人,別人就會把你當作什麼人來看待論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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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背山》上映時,主持過一個交流會,在台上,我煞有介事地請李安解釋一下,為什麼他說「每個人在心中都有一個斷背山」。
他眨一下眼睛,促狹地笑道,這其實是一句很好用的套語,好像說了一些什麼,但也好像什麼都沒說;《臥虎藏龍》上映時,他就說「每個人在心中都有一把青暝劍」,也說過「每個人在心中都有一個玉嬌龍」;《綠巨人》上映時,他又說「每個人在心中都有一個綠巨人」,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任由大家發揮想像力。

這回,《色,戒》上映了,不知道李安會不會再說一遍:每個人在心中都有一個王佳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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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真的是。誰不喜歡王佳芝呢?又是純情愛國的大學生,代表了好心地的一面;卻又是上能「屈」能「伸」的性愛高手,眼波含春,笑容吹柳,像在男人心頭爬行的螞蟻,感受得了但捉牠不;而更重要的是,她敢作敢當,參與暗殺,是勇敢俠骨,臨場放水,是迴腸柔情……這樣的女人,不容易令人感到厭倦,愛她,永遠刺激新鮮。

倒過來呢?在女人心裏,會不會都有一個易先生?奸,邪,狠,但也愛得投入認真,至少,對女人是大方體貼的,在家裏陪妻子打麻將,在外面陪情人買鑽戒,而在上,施盡渾身解數,能做的動作都做出來了,彷彿天長地久,等待的,就只是幾秒鐘的難忘高潮。


他用泄完再泄的精液來替大時代做悲劇見證。

大時代裏有好人也有壞人。更真實的說法是,每個人都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壞,視乎碰見誰、對手是誰。每個人,都畢竟只是人。
(一起讀《色,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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