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衝突創造音樂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6日
【明報專訊】指揮家羅傑.諾林頓說:「貝多芬一生創作了十首歌劇……」等等,貝多芬除了《費黛里奧》之外,還有其他歌劇作品嗎,諾林頓昏頭啦?喔,原來他的話還有下半句:「只是其中九部剛巧是用交響曲形式寫成的。」
諾林頓用誇張的表達,突顯了他理解、指揮、演出貝多芬九首交響曲,內在貫串最重要的成分——戲劇性衝突。
別說《英雄》、《命運》等幾首依靠衝突樂段建立其風格名聲的曲子,就連第六號《田園》交響曲,都藏有重要的衝突題材。
聽聽《田園》的第四樂章吧!這個樂章有最短的標題——暴風雨。藉由標題指示,我們很自然地將那由管樂吹奏的緊張和弦,和打擊樂器製造出來的巨大聲量,想像成大自然變天產生的威嚇震駭,雷聲、閃電、雨聲,還有呼呼吼吼的大風。
然而貝多芬寫的音樂不是這樣。那典型的貝多芬句法,塑造了幾個對立的聲音,彼此激盪、升高、爆破,和弦散解後再度分組重整,再繼續激盪、升高、爆破……這不是大自然與人之間的關係,這明明是不同角色,人類七情六慾角色,在命運的操弄下互相撞擊,盪漾出讓人害怕、又讓人好奇的衝突啊!
這才是貝多芬的戲劇性,來自人的戲劇衝突。他呈現的大自然,與人平起平坐;或換個角度說,他呈現的人,即使面對大自然,也總是保留憤怒尊嚴、平起平坐的地位。
像貝多芬自己。貝多芬的交響曲,有始終不變的關懷,如何在經歷種種衝突,經歷了衝突所製造的悲劇與痛苦,所有的緊張懸宕,最後產生了一種勝利的和諧,一種包納衝突的壯美,於焉從和諧中誕生。這正是貝多芬自我生命經歷的人間戲劇,也是他帶給西洋古典音樂傳統最了不起的資產。
如果貝多芬之前的時代,只有海頓一位大師,那麼貝多芬很可能逃不掉做一位海頓仿襲者的宿命角色。還好,貝多芬崇拜、服氣的對象,除了海頓,還有莫札特。
莫札特在遠比海頓短促的創作生涯中,有一個領域卻在作品的豐富性上,超過海頓,那就是世俗歌劇。莫札特熱中於創作歌劇,歌劇經驗的核心,就是角色與角色之間的衝突。角色衝突的戲劇性,讓歌劇能夠吸引大批觀眾;進而歌劇的戲劇性,也必然滲透、影響到歌劇中的音樂。於是一種新的音樂概念,隱隱然從歌劇的暗示中浮顯了:那就是將不同器樂、不同聲部看成不同角色,彼此衝擊,而非彼此協和來製造出音樂。
莫札特最後四首交響曲,從第三十八號到第四十一號,已經開端了這種傾向。這四首交響曲,第一樂章呈示部,都有兩個個性明顯不同的主題;其發展部被刻意地壓縮,卻擠爆出海頓作品裏絕對不會有的戲劇性,戲劇衝突張力快速拉高到一定程度,才回到主調。曲中的歌唱性與戲劇性,當然和歌劇有密切關係。
莫札特開啟其端的戲劇性音樂,在貝多芬身上爆出了飛躍的成果。
貝多芬發揚光大了音樂裏的戲劇衝突性,他同時也就開發了海頓與莫札特不會用、不敢用的其他和弦。在原本主流的三和弦之上,貝多芬大量試驗五和弦、七和弦及其多種變化。他的穩定和弦,必然要先經過一長串的緊張奮鬥,迂曲衝突之後,才會昂揚呈現。藉由這樣的過程,貝多芬同時改造了舊有和弦的情感意涵。那些和弦聲音,不再是想當然耳的音聲基礎,它們在衝突歷劫後湧現,必然帶一種勝利的甜美與滿足,一種衝突昇華之後,才可能讓我們看到的聖潔光華。
[楊照 台灣作家.《新新聞》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