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6/2007
琦君與夫婿李唐基
2006年4月30日亞洲華文作家文藝基金會舉行「向作家琦君女士致敬」記者會,琦君在夫婿李唐基陪同下出席領獎。(劉宗龍攝/時報檔案照片)
K,
和淚讀是文,再問千古,情,為何?爱,又为何?
琦君,再見
☉陳希林
作家琦君兩年前回國定居。我有幸多次在公開、私人場所觀察她,與她簡短對話。就算我不是記者,身為普通讀者的我也會感動於她為人與為文之間,毫無矯飾的真誠。
2006年4月30日亞洲華文作家文藝基金會舉行「向作家琦君女士致敬」記者會,琦君在夫婿李唐基陪同下出席領獎。(劉宗龍攝/時報檔案照片)
作家、九歌出版負責人蔡文甫說,琦君的話語溫和,無論是做人還是寫文章都親切無比,猶如一位老實的朋友。這一點,從琦君與夫婿李唐基之間的鶼鰈情深,最能看到。
兩人彷彿「老小孩」一般的互動,叫我難忘。他們住在淡水的潤福生活新象館,李唐基有如琦君的生活祕書兼總管,以極其細膩的心思照顧著琦君。
琦君身體較弱,李唐基為她在床邊安裝特製扶手,讓她易於施力起身。李唐基擔心房門晃動打到行動緩慢的琦君,裝了一個腳踏的門阻,讓琦君輕輕鬆鬆就把門固定住。
言談間,李唐基總是笑咪咪地代替琦君回答問題。而記憶力已經不再犀利的琦君,常在一旁冷不防冒出一句拆後台的話,讓大家笑得彎了腰。
李唐基說:「我就是她的生活祕書。」琦君在一旁瞟了一眼說道:「(他)話是這麼說啦!其他的事,我當著他的面,現在不敢說。」李唐基說他為琦君開車當司機,琦君又說:「一言難盡啦!現在會開車的人那麼多…」
有人端上果汁給琦君,琦君說自己不要果汁,要咖啡。話還沒說完,李唐基已經把自己手中的咖啡遞了過去。琦君嘆息自己大學時代沒有讀外文,李唐基也在一旁用幾乎只有他們兩人聽得到的聲音安慰她:「還好沒讀外文,否則就沒有琦君了。」
她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常說自己「好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但她依舊堅持參加三民書局為她舉辦的「琦君迷同學會」,堅持要和老朋友、作家劉枋等多人見面。
在會場,作家郭強生朗讀琦君的《賣牛記》主角懷念自己已逝兒子的段落,讀著讀著就哭了出來。在氣氛溫暖的會場中,琦君不時握著前來致意者的手說:「我想起來了,我記得你!」
正如作家隱地所說的,琦君問候人,是連你全家都問候進去了。會場上琦君不斷詢問老友,展現關切:「你好嗎?你小孩好嗎?我們好久不見了。」
琦君對家人、兒子的感情同樣深厚。她多次說,她與李唐基多年來考慮離開美國回台定居,心中最大的牽掛,就是居住在紐約的獨子一家人。
中央大學為琦君兩度舉辦「琦君研討會」,琦君總是在會前反覆地說:「唉呀!我不重要啦!我的文章寫得最不好啦!」在研討會上她看見會場擁擠,雖然自己精神不好,她還是覺得高興。
無論公共或私人場合,無論琦君精神好不好,她的背後總是站著笑咪咪的李唐基,默默收拾、答覆、協助。他是一家之主,他全然尊重女主人的寫作領域,並且成全其美。
我是微小的讀者,有機會親見作家行事為人的風格。在此敬以微小的聲音,對李唐基先生、琦君女士發出感謝。謝謝!謝謝您們的真誠無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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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琦君:杜甫為媒牽手一生
2006-06-09 14:06 |迴響:12|點閱:6733
註:琦君過世,我的心裡非常難受。我是看著她的書長大、變老的。我把她的《三更有夢書當》、《留予他年說夢痕》…傳承給了女兒。
琦君給我的,是一個溫柔敦厚的世界;我一直相信,「文如其人」,特別是一個筆耕勤奮的人,他的本質是很難長久隱藏在文字之下的,所以,我想,琦君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如她小說、散文中呈現的質地。
幾年前,琦君回台灣時,我曾對她和她的夫婿李唐基先生做了一個專訪,以下是這個專訪的內容,當時他們剛從琦君的故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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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琦君回到了睽違半世紀之久的家鄉浙江永嘉,與她的讀者見面。
那兒的老中青讀者殷殷企盼著琦君,不只是因為她的寫作在過去四十餘年的歲月裡,感動了不同世代的人,也因為琦君是少數在高度成名之後還樂於與讀者不斷保持接觸的作家,她讓讀者感覺彷彿總在左右一般;琦君的年紀不小了,不常演講,也不上網,她所做的是:誠摯地回覆讀者們、特別是孩子們的來信。
琦君的小說與回信令讀者欣慰:「她說出了我的心事;她在乎我」;因此,雖然在此之前,家鄉的讀者從未與她謀面,卻在文字中猶如相識已久;琦君的親切與溫暖有著無比魅力。
寫信給琦君的讀者以年輕人、甚至孩子居多,琦君說她總不忍心令孩子失望,「他們寫了信來,總盼著我能夠回信呀」。她說,孩子不理解大人的世界,不能明白成人可能是因為忙碌所以不能回信,而會覺得自己不被重視,琦君笑說:「如果我疏於回信,可能會讓孩子得到一個結論:大人都很差勁──這樣可多罪過呢」。
當然,琦君回信也有一定的原則,凡是第一次寫信給她的小讀者,琦君會儘可能及早回覆,但會特別註明因為讀者來信太多,所以未來再來信時,「可能我就沒有辦法立刻回覆了」。琦君不想讓讀者失望,但也須兼顧自己的時間,這可以看出她做事的體貼與周延──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愛:她珍視一切人間情緣;琦君總說:「愛是推動一切的力量」。
前一陣子,因為一部小說改編的戲劇《橘子紅了》,讓琦君的名字在台灣的大街小巷裡流傳了起來;許多驚奇於劇中人物糾結複雜關係的觀眾也許並不知道,其實,這部小說與琦君自己的家庭故事有某個程度的類似之處,她就是來自於這樣一個有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的家庭。
琦君是個孤兒,一歲時,父親過世,四歲時母親也走了,於是她被送給了後來的父親和母親撫養,而父親除了在鄉下有一個妻子(也就是琦君所說的母親,她喚作「大媽」),後來又在城裡娶了二姨太;再後來,父親又納了三姨太。因此,琦君童年經驗其實很有可能是崎嶇的,幸而她遇到了這位心地善良、溫厚的大媽。這位非親生母親的大媽一路扶養琦君長大;父親在城裡有他的事業,又因另有家庭,所以很少回鄉下,與大太太的感情自然也日漸生疏。
因為這樣複雜的人倫關係,琦君的家庭似乎難逃中國傳統社會裡總會出現的勾心鬥角,也難免有傷心人,但她的文字裡卻幾乎僅僅輕輕帶過這些事情,而她散文集如《三更有夢書枕》與《留予他年說夢痕》中,也總以最澄淨安詳的文字,靜靜地抒寫許多理當驚濤駭浪般的家庭事端。
琦君之所以能夠擁有愉快平靜的童年、能夠不以激動忿恨的情緒觀看周遭的一切,最重要的力量正是母親;做為承載最大委屈的悲劇性人物,做為丈夫鮮少注意的大太太,琦君的母親卻總是告訴琦君:「只要去愛就好了,愛最單純」。
上次回家鄉,受同父異母妹妹之託,琦君也去看了父親的第三個太太,「我都是一個老人了,她──更老了,大家坐著輪椅會面」(琦君因為膝蓋無力,因此有時以輪椅代步),琦君說:「這麼多年來,她也真的吃了好多苦頭,能夠活下來再見面,多麼珍貴」;人生既已行走至此,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怨憎呢;六、七十年前,幾個女人之間的風雨駭浪,早已經過去了,對琦君來說,「我們都是一家人」,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
家鄉為琦君蓋了一座文學館,就在當年的潘宅(琦君本名潘稀珍,但因為她覺得「珍」字太俗,所以自己改為希真)。當年,琦君就在這裡讀書生活,窗外飄香的桂花曾經陪伴著她度過了多愁善感、不可言喻的青春,此刻,文學館也在同樣的位置栽植了一株桂花,複製的情境當然觸動了琦君。
不過,和許多老人不同的是,她憑窗追想,感慨的不是歲月飛逝的無奈,而是深深跌落當年情懷──這和琦君憶兒時的文字有著類似的屬性,楊牧稱之為「寓嚴密深廣的思想感情於平淡明朗的文體之中」,感時而不傷懷,寧靜所以致遠,這是琦君的文字之所以感動人的理由之一:再怎樣灰暗不堪的人性,琦君也用一顆寬容樸實的心收攏成了雋永諒解。
成年人閱讀琦君的童年,可以讓自己跌回記憶,與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單純童稚時光相遇,對許多成年之後,不由自主地在諸多複雜環境裡輾轉流宕的人來說,琦君散文裡那麼簡單的童年心情真是人生夢寐以求的。
對年輕一代的讀者來說,多妻的父親、幼時在中國大陸江南鄉間的生活與青少年的求學經驗,都遙遠地散發出一種異國情調,特別迷人。
重要的是,琦君的童年經驗裡或許也曾經遇到無法理解的人與事情,但她的文字裡始終沒有惡人,人間或有不平,但人生何處不能圓滿?她為讀者描繪了一個各安其位、人們在自己的角色與人生情節裡活著的世界,這個世界有一定的秩序與軌道;琦君如實描繪了當年她未必理解的這個世界,但是因為有愛做為串場,一切便可以運轉下去;就算有情緒,也真的是「留予他年說夢痕了」,既然往事已成夢,琦君傳達給讀者的訊息是:「那麼,此刻,我們就好好活下去吧」。
播下愛的種籽的母親為琦君的人生舖陳了淳厚善良的底色,此後,琦君得以在此上揮灑人生;母親為琦君打好了生命態度的基礎。最該抱怨、最該生氣的母親,卻始終以無盡的愛與耐心面對一切,無形中,也對琦君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對琦君的母親來說,自在感恩地好好活著的琦君就她苦難一生的最大的回饋了,她常對琦君說:「有妳,人生苦的也成了甜的」,母親無盡且專注的愛,是琦君自信的源點。 成年之後,她便透過自己的一枝筆,把母親的情懷與人格,不斷地傳播了下去,四十年來,琦君的散文感動了無數華文讀者,也在讀者的內心深處植入一種溫柔敦厚的典型,這典型自然起始於對母親無盡的感激與懷想──相信這是琦君一種孝順母親的方式吧。
琦君的世界似乎總是水到渠成,「我從來沒有做過人生規劃,其實是走到哪兒是哪兒」,而她唯一做過的計劃大概是「這輩子不結婚了」,不過,這個計劃後來卻沒法兒貫徹,因為杜甫為她做了媒。
當年,琦君一個人從家鄉來到台灣,住在司法大樓的宿舍裡。那時的宿舍很多單身男女,放假時大家偶而會聚在一起聊天。
某次,琦君做了好幾道菜請同宿舍的朋友吃,其中一位並不太熟悉的男子李唐基也來了,大家相談甚歡,回去之後,這男子特地寫了一封信給琦君,對她的熱忱招待表示感謝,信中並且引用了杜甫的兩句詩:「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月夜憶舍弟>),琦君猜想,他也是一個人在台灣。
這兩句感懷的詩觸動了琦君的心,她開始與他通信;琦君逐漸感到自己年紀也大了,一個人生活實在有一種漂零的感覺,因此終於決定接受追求、和他結婚。
琦君結婚時已經三十多歲了,在那個年代,算是晚婚的,但琦君笑說,要不是因為李唐基引了杜甫的詩,她和他基是不會開始交往的,所以琦君總要說:「杜甫是我們的媒人」。
文學,為琦君牽了姻緣,創作當然也就不會從她的人生裡退席。
琦君說,婚後的家庭生活雖然忙碌,「有做不完的家事」,但是李唐基非常希望琦君能夠維持寫作,「他說千萬不要因為結了婚,就放下了筆」,創作與生命之間有著深刻的精神聯繫,李唐基充分理解並且支持。
李唐基笑稱自己是琦君的「生活祕書」,幫琦君安排所有的活動行程,鉅細靡遺地提醒她什麼時候該做什麼。琦君說她性子急、忘性大,常常找不到東西,可是李唐基過去是擔任會計工作,做事很仔細,所以一旦琦君陷入迷糊陣,他就抽絲剝繭地盤查,十有八九總能幫她解困。
不過,也因為先生做事仔細,所以動作很慢,急驚風遇到慢郎中,兩人難免拌嘴,結婚五十年,兩人也習慣了,「我們是一邊鬥嘴一邊協調」,琦君說:「我總是勉勵自己看人看優點,接受生命中的一切;我是個幸福的人」。
琦君
琦君,本名潘希真,字希珍,浙江省永嘉縣瞿溪鄉人,民國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出生。杭州之江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曾任高等法院書記官、司法行政部科長、大學兼任教授。現寓居美國,從事寫作。作品曾獲得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等。其作品大多是懷舊的童年往事,例如家鄉裡的一位老秀才(童仙伯伯),當年哥哥會趁他睡覺時,在他的濃眉上再畫上兩道眉毛。然而哥哥死後,童仙伯伯在哥哥墳前唸完祭文後,牽著琦君的小手,走過高高低低的山路後,告訴琦君日後沒有了哥哥,路無論如何崎嶇不平,總要自己走過。
「小春」是琦君的乳名。而數十年來,琦君筆下的爸爸、媽媽,其實是她的伯父、伯母。原來琦君一歲時父親便過世,四歲時生母在彌留之際,將一兒一女託孤給伯母。而她日後的父親潘國綱(號鑑宗),曾是民國初年在浙閩一帶叱吒風雲的駐防師長,他是一位文武兼備的儒將,除了善於帶兵打仗之外,也經研於古典文學,嗜讀書、也愛寫詩,尤好藏書,在杭州的住處就有大量的圖書珍本,可惜因戰亂,部分毀於戰火,部分毀於不肖奴僕的盜賣。其餘上萬冊的書,皆由琦君在其身後代為捐贈給故鄉的圖書館和杭州大學。琦君的童年是一座「童話寶庫」,她有取之不盡的童話題材,其母即是來自典型農村的伯母,受過傳統的教育,默默持家。儘管丈夫在外事業有成,但他自甘淡泊地住在鄉間,料理田地、果園。每年總把最大最甜的果子,寄給杭州的丈夫享用,只為了換得丈夫信上的一句話:「水果很甜,辛苦你了」。琦君一生受她的母親影響最深,小時候的琦君總跟著媽媽作家事,其中她最喜歡撿拾雞窩裡新鮮的雞蛋。突然從某一天,她意外地在豬圈的稻草堆中發現幾十枚雞蛋。機伶的她,偷偷地在每個蛋殼上畫上個「十」字。不久鄰家老婆婆送來一簍蛋,眼尖的琦君看出蛋上的十字記號,面露不悅,事後母親教訓她說:「小春,幾個雞蛋算得了什麼?難得的是這份情意。你何必計較她女兒把蛋拿出去,而應當感謝她母親把蛋送給我們的心意。況且她母親也不一定知道蛋是怎麼來的。記住,人要厚道,厚道可以積福啊。」琦君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母親的好心腸。」不過因哥哥的遽逝,以及父親的冷淡和久客不歸,都曾給這位堅忍的母親椎心刺骨的痛楚,最後因為戰亂,在外負笈就學的琦君竟來不及為摯愛的母親送終,這是她一生不可磨滅的遺憾。
民國三十二年,琦君大學畢業後即回故鄉,任教永嘉縣中,抗戰勝利後又至母校弘道女中服務,兼任高等法院圖書館管理員。民國三十八年,大陸淪陷隨政府渡海來台,那時身上只有一張文憑和七塊銀元。在台期間曾任高檢處紀錄書記官,原本想轉考司法官,卻因法令變遷而放棄,而後調任往司法行政部,負責受刑人教化教材的編審工作,至民國五十八退休為止,綜觀琦君大半生皆貢獻於台灣司法界,可算是台灣作家出身最為特殊的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