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警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30日
【明報專訊】如果把每一戶人家放進一個獨門獨戶籬笆圍繞的屋子裏去,四十四戶是個頗具規模的村子了。人們每天進出村莊,路過彼此的桑麻柴門一定少不了駐足的寒暄和關切。
在這一棟二十二層高的大樓住了三年,沒有認識大樓裏一個人。一層兩戶,共四十四戶人家。如果把每一戶人家放進一個獨門獨戶籬笆圍繞的屋子裏去,四十四戶是個頗具規模的村子了。人們每天進出村莊,路過彼此的桑麻柴門一定少不了駐足的寒喧和關切。把四十四戶人家像四十四個貨櫃箱一樣一層一層堆疊成大樓,每一個貨櫃門都是關閉的,就形成一種老死不相往來的現代。作息時間不同,連在電梯裏遇見的機會都不很大。我始終有「雲深不知處」的感覺。
我的對門,一開門就會看見。可是三年了,不曾在門前撞見過人。我只認得他的門,門前一尊秦俑,莊嚴地立在一張刷鞋的地氈上,守一個放雨傘的大陶罐。椰汁燉肉的香氣從廚房那扇門瀰漫出來,在樓梯間迴盪,像一種秘密的泄漏,泄漏這兒其實有生活。
我的樓上,想必住一個胖子,因為他的腳步很重,從屋子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我感覺到他的體重。胖子顯然養了一條狗,狗在運動,從房間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帶爪的蹄子「刷刷」抓地板的聲音像傳真一樣清晰;蹄聲輕俏,想必是體型較小的狗──「可是,」安德烈說,「會不會是一隻體型較大的老鼠呢?」
胖子還養了一個孩子,孩子在屋裏拍球,球碰地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的,一會兒它滾往角落,小腳撲撲撲追過去。有一天,聲音全換了,我知道,原來的人家搬走了,新居民進來了。啊,我連搬家卡車都沒見到,也沒聽見大軍撤離的聲音。
唯一常見的,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身材修長,總是穿著合身的絲質連衣裙,有點年輕女孩的感覺。我發現她不會講廣東話,開口竟然是我所熟悉的閩南語。於是進出大門時,我們會以閩南語招呼彼此。八十八歲的她,孤單地在庭前散步,腳步怯怯地,好像怕驚擾了別人。她從這一頭的相思樹走到那一頭的柚子樹,然後折回來,走到相思樹,又回頭走往柚子樹。上午九點我匆匆出門,看見她在相思樹下,黃昏時從大學回來,看見她在柚子樹下。她的眼睛,有點憂鬱,有點寂寞,可是帶淡淡的衿持;黃昏遲遲的陽光照她灰白的頭髮。
庭院裏,每周四會停一輛卡車,一停就是整個下午。車後的門打開,一節小小的梯子讓你爬進車肚,車肚裏頭是個小雜貨蔬果店,皮蛋、洋蔥、香蕉、蔬菜、泡麵……老頭穿著短褲汗衫,坐在一張矮上看報。蔬菜的種類還不少,雞蛋也是新鮮的。他本來是薄扶林種地的,卡車裏賣的還是他自己的地上長出來的蔬菜。
有一天,火警鈴聲大作。是測試吧?我們繼續讀書,可是鈴聲堅持不停,震耳欲聾。安德烈從書房出來,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按規定逃生。放下手中書本,抓起手機,我們沿樓梯往下走。樓梯間腳步聲雜踏,到了庭院裏,已經有十來個人聚集,往上張望,想看出哪兒冒黑煙。消防車在五分鐘內已經到達,消防人員全副武裝進入大樓。
第一次,我看見這棟大樓的居民,果然華洋雜處。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彼此比較:火警時,你帶了什麼東西奪門而出?有人把正在看的報紙拿在手上,有人抓了錢包,有人說,「下次一定要把手提電腦抱走,裏面多少東西啊。」另一個就說,「可是,如果不是真的火災,你抱電腦下來,多好笑啊。」一個金頭髮的女人,揚揚手裏的塑膠袋,說,「這個袋子,我永遠放在門邊,裏頭有護照、出生證明、結婚證書、博士證書,還有一百美金。」眾人正為她的智慧驚歎不已,消防人員走了出來,說,「沒事沒事,誤觸警鈴啦。」
[文/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