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2007

陳寅恪失明授課記


K,
馬先生這篇關于陳寅恪先生失明后授課情景的小文,將小女子帶回了南京大學陳瘦竹教授家的小客廳。
陳爺爺,是小女子父女兩代人的老師,亦即我們關氏父女是陳教授的入室門徒。小女子,大二起隨陳爺爺的戲劇研究生,學習西方悲喜劇。每周前往先生家聽講,課后沖進圖書館和中文系資料室,閱讀陳爺爺留下的閱讀書目。
陳爺爺,那時的視力已經不能讀任何文字資料了。他授課,以說為主。教人欽佩的是,陳爺爺記憶力奇佳,常常引述某位大師劇作,張口就來。而且,立刻告訴你哪個出版社什么版本大約第幾頁。我們,是帶著錄音機上課的,回來根據筆記和錄音找資料、做作業。交筆記,是交錄音,后來看沈奶奶的回憶錄說,陳爺爺夜深人靜時分,會在小客廳里聽錄音,有時一個段落聽好幾遍。如今想來,小女子逢事錄音筆記,大約從讀書時代就訓練了。
記得,陳爺爺有一個教誨:筆記和錄音,書和典籍,要“吃進去”,再“吐出來”,學問教養才算是吸收了,只是會“吊書袋”不行。
今日落筆,師傅言猶在耳,教小女子戰戰兢兢。廿年多了,做到了麼?

五十年前的課堂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25日
【明報專訊】在普通話台訪問蔡鴻生教授,一九五六年他在中山大學念書,選修了陳寅恪的課,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情了,但他憶述起來,眼睛仍閃仰望的光采,而聽眾如我,聽,亦陷入遙遠的想像裏,恨不得在五十年前的那一天曾經坐在陳先生的家裏走廊。
是走廊,不是教室。陳寅恪那時候雙目失明,沒法到校園上課,修讀的同學都要到他家裏,坐在小木椅上聽講;不止同學來,其他系的教授也來,學生和老師之別僅在於身分名稱,在學問面前,每個人都有求知的權利和欲望。
陳先生坐的是藤椅,時間到了,聽眾來齊了,助手領陳先生從室內走到走廊上,拐杖,篤篤篤地,一襲長袍,幾聲咳嗽,把學問和古意都引帶了出來。
陳先生授課是一口氣直說到底,有些歷史名詞他擔心學生聽不懂,側身用粉筆在字寫在旁邊的黑板上,一寫完,助手立即擦去,以便騰出空間讓他再寫;如此講講寫寫大約一個小時,當助手敲響小鈴,表示下課時間已到,陳先生便站起來,再拐杖篤篤篤地走回室內。

老師進,老師走,都有學生喊起立,儘管老師的眼睛看不見,沒有同學敢不站起來;當然,也不會有人偷聽mp3或偷傳sms或偷打NDS。
* * *
但這年頭的大學生恐怕亦沒興趣做紅衛兵了。那時候的紅衛兵曾經在校園廣貼大字報痛陳先生「誤人子弟」,理由之一是他曾經討論楊貴妃入宮時是否處女,狂妄的年輕人當然不明白,陳先生在意的是引領學生思考唐代的宮闈禮制與三綱五常,一粒沙看宇宙,但在俗人眼內,一粒沙畢竟只是一粒沙。
對於學問與教育,陳寅恪是「鞠躬盡瘁」;對於陳寅恪的批鬥,紅衛兵是「死而未已」,據說當陳先生臨終,紅衛兵們仍然站在前,喊口號,舉拳頭,把大字報貼滿他的睡房牆上。
在閉目的一刻,陳先生心裏想的可能是一個問號﹕中國啊中國,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而同樣可哀的是,即使到了今天,相同的問號仍會在我們心裏浮現。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