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7/2007

林青霞與蔣勳對談愛‧美‧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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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肥仔打小臨的貼,正是《乙瑛碑(東漢)》呵。讀之,心中有澄明之感,是吧。

我們的過去 我們的未來
林青霞與蔣勳對談愛‧美‧感動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27日
【明報專訊】編按: 11月,「台灣月」,光華新聞文化中心把台灣精彩帶到特區,讓香港市民看見了也聽見了精緻的台灣文化。月底重頭戲是蔣勳講座。蔣勳,是學者也是詩人,是作家也是評論家,是藝術的創造者也是美的膜拜者,他,就是文化。
蔣勳到台灣定期開課講授《紅樓夢》以及其他主題,長居香港的林青霞,定期搭飛機到台灣,為的就是坐在台下聽「蔣老師」講課。
當蔣勳遇上林青霞,當大家坐下來,談愛,談美,談生命裏的感動與期待,他們的思考與經驗,當然值得我們靜心聆聽。
「永遠的林青霞」有個「唯一的偶像」,就是蔣勳。
蔣勳的美學課堂從大學延伸到社會,將「天地有大美」當成一種信仰傳播。文學、藝術於是成了心靈的功課,蔣勳總是帶所有學生,從美反視生命的深層內在,領悟人生修行的功課。總是被注視的大明星,曾經每周一次飛到台灣,只為了上蔣勳的美學課,聽他講《紅樓夢》。「美的覺醒」之後,林青霞曾在雕像前感動落淚,也熱中於寫書法、畫畫、嘗試寫作,藝術燃起她的熱情,甚至發願﹕60歲要成為藝術家。
問﹕蔣勳什麼時候變成林青霞的偶像?
林青霞(以下簡稱林)﹕有朋友送我蔣老師講《紅樓夢》的光碟,我聽了就很想見他。後來知道蔣老師在這兒開課,我就趁每星期回台灣探望父親時來上課。 老師是我唯一的偶像,不能太接近,太接近我會怕,哈哈。
蔣勳(以下簡稱蔣)﹕楊凡(香港電影導演)笑她﹕「你一定是一生都沒有偶像,一定要找一個偶像。」
林﹕老師還是我的半顆安眠藥。因為聽老師講紅樓夢的碟片,心裏很安定,就容易入睡
蔣﹕在捷運上也有人告訴我,他長期失眠,聽我的有聲書,一聽就睡,我的聲音讓他安靜。我很高興。
30歲前 80%痛苦
問﹕開紅樓夢的私人講堂是什麼緣由?
蔣﹕最早是一群好朋友希望在富裕的生活之外有不同的、精神上的追求,所以最早不只講紅樓夢,也上中國美術史、西洋美術史;只是個小班,一、二十人,每星期五下午上課。青霞剛來上課時,我滿緊張的。她是大明星,借我們場地的卓太太店裏的員工都跑來排兩排等要看青霞。媒體對她的塑造,我還是難免受到干擾……
林﹕他的目光都不飄到我這邊!我坐在邊上,他快看到我了,目光又移過去了。我想,嗯,這樣很安全,老師都不看我,我就戴上我的老花眼鏡,沒想到一抬頭,哎呀,老師看到我了!
蔣﹕哈哈,一看到青霞戴上老花眼鏡,大明星一下變成真實的人——她也會老花!那之後我就好了,突然覺得好輕鬆,好像魔咒被破除了。所以,要一清如水去認識一個人的本質,是大修行,青霞是我很重要的功課。那幾年來上課的多是富貴中人,紅樓夢講的也正是富貴人家的事,也講情深的苦。課結束一年多了,大家都有些變化,有些人走了。他們叫我老師,可是我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因為我相信要過富貴、過情深這一關都不容易。 問﹕林青霞曾經演過賈寶玉,讀紅樓夢有什麼體會?
林﹕大家都猜我演林黛玉,張艾嘉演賈寶玉,後來我們對調。李導演(《金玉良緣紅樓夢》導演李翰祥)說,我有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我也覺得我演得到。我演過的角色,我就最愛男角﹕賈寶玉和東方不敗。
蔣﹕我們性格裏都有林黛玉和薛寶釵,我們永遠都會在兩種性格之間矛盾。林黛玉帶不妥協的堅持死去,薛寶釵懂得圓融,跟現世妥協活下來。我們要內在有自我的堅持,在外又能與人隨和相處,能在這兩者平衡,真是大智慧。
林﹕講得真好,就是這麼回事!我十幾歲時,愛為賦新詞強說愁,也不知道在愁什麼,很不快樂;卅歲之前,我的痛苦佔了百分之八十。有一次照鏡子,問自己是誰呀?我原來是什麼樣子?譚家明 導演跟我說﹕「你如果能不在乎人家的看法,你就成功了。」
人生最難做的功課
問﹕近兩年兩位都歷經至親過世,感受人生重大的轉折,可以談一談?
林﹕我父母走時,我一顆眼淚都沒流,好像悲傷到一種程度,不會掉眼淚,非常難受。最近我到山東曲阜,我很期待看乙瑛碑(東漢的隸書經典),結果太多人認出我來,場面有點亂,亂中有人去看碑,也沒喊我去。上了車,就有人說摸了碑,感覺那字是怎麼樣。我好失望,大顆大顆眼淚一直滾下來。大家嚇一跳﹕「哎呀,大明星流淚了。」朋友跟我說﹕「最難熬的,都熬過去了,何必為了這種小事?」我覺得,這麼自然地流眼淚真是太好了!是我很鬆懈、很自在,才會這樣。
蔣﹕可能你哭的不是乙瑛碑,是把父母過世時未完成的哭,轉移在那兒完成了。我真是感謝那個乙瑛碑! 這幾年經歷父親走、母親走,是很不同的經驗。我父親是黃埔出身,對小孩子很嚴格,永遠問功課做了沒?月考第幾名?你考第二名,他會說為什麼不是第一?我們都怕他,覺得陌生。他去世時,我跟醫師要求讓我清洗父親的身體,我才第一次跟父親這麼親,可是他已經走了。母親跟我很親。她臨終時,我在她耳邊講話,抱她,所以她是在我懷中走的。那是很苦的時刻,但又感到一種圓滿。我看她,覺得這張臉,是我來世還要相認的。
林﹕我很感謝蔣老師在我最困難時送我一句「人在最痛苦的時候,其實是一種修行。」之前,蔣老師還在電話中跟我說了蔣媽媽走的情形,對我都很有幫助。
蔣﹕我知道那時青霞壓力 很大。父母離去是每個人最難做的功課,但自己不事到臨頭是不知道的。
林﹕我父親走得非常圓滿。父母過世,我也不敢哭,怕一崩潰就收不回來了;也是不想在女兒面前流淚,我不想她們覺得死亡是可怕的事情。那次到山東,回了青島老家。我寫了第一首很幼稚的詩〈家鄉的風〉。
蔣﹕來,念給我們聽。
林﹕山東青島我家鄉,爹和娘的生長地。我問爹呀我問娘,是否化成家鄉的風?請你輕拂我的髮梢,讓我重溫你們的愛。我問天空我問雲,可否化我為枝上鳥?隨那風兒遊老家。
皮相之美 美的教育
問﹕兩位對老去好像很坦然?
蔣﹕沒有,還是會恐慌。我明年就花甲了,有批朋友都是﹕奚淞、侯孝賢、林懷民。以前還想﹕60就是老翁了嘛!但我突然覺得,花甲這兩個字真好,甲是一甲子,60年;花是華髮,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一種超越,可以這麼漂亮、這麼美、這麼燦爛,把自己還當成一個春天。
林﹕啊,講得真美!從此以後,我們都不怕花甲之年了。
蔣﹕我18、19歲,在日記寫「如果活過21歲很可恥!」我很奇怪那時怎會這麼絕望與憂愁? 我相信我到一百歲都還會眷戀青春,因為有過最美好的,花開的季節。可是你永遠眷戀這季節,並不影響你去面對你的秋天。
林﹕我人生的每個「零」都有個轉變﹕20歲拍電影,30歲時認清自己,40歲有了結婚的打算,怎樣都不想拍電影。50歲想追求文化藝術;未來60歲,我想做個藝術家,哈哈!
蔣﹕青霞非常纖細敏感,所以要吃一點苦(林﹕吃大苦了。)如果都不在乎,那你簡直成佛了。可是我相信青霞可以修得很好,因為她是看過大繁華的人。青霞在17歲時,因為她的美而被發現;我相信她的美也會變成負擔,甚至覺得她要保持美、要為這麼多人負責;她很累,她不斷得在美這件功課上修行。
林﹕其實我想做個胖子!我年輕時很瘦,結婚以後胖了,覺得滿可愛、滿好的,我的朋友反對,嚴重警告我,不能再胖了。只胖一點,雜誌就說「肥婆」啦。 第一次跟蔣老師見面,老師送我一本記事本,寫了幾個字,寫得好美,我不好意思說……老師說﹕「謝謝你為人世間帶來的美。」
蔣﹕這很重要呀,永遠要做這件事!
林﹕有時候很氣我自己,每天為了穿著、打扮、怎麼搭配、談吐各方面,花了好多精神,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這上面?和老師去吳哥窟那趟,我問老師對「皮相之美」的想法。他說,印度教有「歌舞嬉鬘」(蔣﹕鬘是打扮。),用表演、打扮的快樂來供養如來,就是功德,對嗎(轉頭看蔣)?
蔣﹕是呀!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是不是玩得太多,又愛喝好一點的紅酒……(林﹕啊,我帶了手工米酒給你。)謝謝,謝謝。 很好玩,我們都有對生活中皮相或享樂的罪惡感,可是佛經中反而沒有,它對人世間有很大的寬容,所以我覺得佛經真是了不起。我還記得在金邊,我們觀賞很漂亮的菩薩(林﹕闐耶跋摩七世(「高棉的微笑」原型)。)青霞流淚了,其他人好緊張,我說,不要打擾她。我知道她不是難過,可能是看見內心深沉的東西;能那樣暢快地流淚,其實很開心。上了飛機,她就問我皮相之美的事。 熱淚盈眶也是一種美。我在大學教書時,放貝多芬音樂給學生聽,有學生熱淚盈眶,可是他考試考得不好。我跟朋友說,我很後悔那時不敢打「熱淚盈眶」的分數,我們要學生讀藝術欣賞、藝術概論,那些都是知識,不是感動。美應該是直接的感動。 我有很大的反省﹕要怎樣在教育裏留給美、感覺教育一個空間?(感謝台灣《聯合報》提供圖文)(標題為編輯所取)
[訪問/整理﹕王惠萍、賴素鈴、梁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