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7/2007

張寶華訪陳可辛談變


陳可辛﹕我變了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26日
【明報專訊】這一陣子,人家都說﹕陳可辛的野心好大!野心,不單單是因為他拍了一部近年耗資最龐大的電影,更重要是因為他的轉變,這個轉變,一下子都叫人目瞪口呆。
看過《投名狀》之後,才意識到陳可辛不再是那個在《帆帆》、《甜蜜蜜》,又或者是《如果‧愛》中,我們認識那個極之浪漫、率性而為的披長髮、帶圓形玳瑁色眼鏡的優皮士,他的世界不再是單純的愛情萬歲,不再是簡單的黑白分明,他變得複雜,他說世界除了黑白色以外,還有灰色;他還說,人性其實也是灰色的。什麼是人性的灰?就是正可以變邪,邪的當中也有正。總之正正邪邪人家分不了,有時候連自己也欺騙了。「我從前的世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還有,我相信愛情是大晒的!所以就算被人撬牆腳,我都不會認定對方是壞人是衰人,因為愛情是盲目的嘛!對方要不是不能自拔,也不會撬我牆腳,所以我不會生他氣……」第一次聽見有人說被撬牆腳都不生氣,我當場雙眼放大,陳可辛連忙說﹕「真的!我不會生氣,所以過去我的作品都是很快樂的,在我的電影裏是沒有反派的,你看《金枝玉葉》中的劉嘉玲,《甜蜜蜜》中的豹哥曾志偉都是很討好的角色,在我的愛情世界裏,沒有人是反派。」
不想被觀眾唾棄 只有變
可是,這回他的新戲《投名狀》中,陳可辛式的浪漫不見了,取而代之是說不出的沉重。電影以清末太平天國為背景,晚清吏治黑暗,仕途混雜,遠超過宋明等各個朝代。滿清自嘉慶以後,內有白蓮教、太平天國、捻、回等亂事;對外也是憂患頻頻,屢敗於英、法、日本,國威頓挫,關市大開。民心慌亂,做官的人既不為朝廷,也不為百姓;既不求光宗耀祖,也不要口碑,純粹只為逐利。因此,蒼生可以誤盡,上惠之歡不能不巧邀逢迎。在這個亂世之下,劇中人物性格極灰,人性的陰森、多變、扭曲……令整套電影的感覺很冷。我說﹕「陳可辛,你變了。」他深呼吸一口,撥一撥頭髮,說﹕「是的,我是變了,我也刻意在求變。」
他說在太平天國這14年間,中國死了7000萬人,是二次世界大戰的死亡人數總和,那個年代,死亡比生存容易,電影中的主角,一場又一場的廝殺,血肉模糊,由做山賊到做兵,不外乎是為了生存;戲內如此,戲外其實也如是。
「過去我的電影都是溫馨小品,可是人家看得多陳可辛式的愛情故事,終有一天會覺得悶、覺得膩、覺得厭;我不想被觀眾唾棄,所以只有變;大家眼中的野心,其實不外乎也是求生存。」
陳可辛說一直以來,都有一個願望就是拍一套實實在在的中國古裝片,近年的古裝片,不是飛天就是遁地,特技精彩得不得了,卻不真實。「特技看多了,誰也會看厭,張藝謀 的《黃金甲》票房沒有死,可是如果我又跟風,我未必有這個幸運,我不想死,只有拍一些別人沒有拍過的東西。」
陳可辛的父母都是泰國華僑,11歲他便隨父母由香港遷到泰國居住,18歲赴美留學,我說他是一個很不中國人的中國人,他笑笑,點點頭。「那麼你對中國歷史有多認識? 為什麼選太平天國這段歷史? 」
「一個很簡單的原因,因為社會愈壓迫,人性變化愈大。」他說。
受不住成名壓力 「敗走」美國
人性的複雜,陳可辛說他10年前已嘗到了,結果一下子令他「敗走」美國4年,那時候別人都說他是要去勇闖荷李活,但他老實說,其實是身心太累,迫不得已,才離開香港。
「你用『敗走』這兩個字也不錯,『敗走』是心理上的『敗走』,那時候我剛拍完《甜蜜蜜》,電影很成功,但是我很失落很失落;我21歲由美國回來加入電影行業,我自問勤力,算話頭醒尾,而且我是passive aggressive那類人,所以我朋友很多,」他停了一下,咬了一下唇,「但是當開始慢慢有一些成績的時候,很多事情都變了,包括身邊一些朋友,明明你認定他是好朋友,但他又會攻擊你,我很bitter,即使在電影上有點成績,但我愈來愈不快樂,我承受不起成名的壓力,所以我選擇離開。」那一年,他33歲。
陳可辛說他一生受父親影響最大,父親是電影人,也是編劇,戰時,父親經常在報章中發表文章,在陳可辛眼中,父親是一個非常正直的老實人;從小父親就教導他們兩兄妹要正面看人生,形成他樂天的性格,這個性格其實在他早年的電影也反映出來;只是,一個人的成長往往是有代價,陳可辛也不例外。
「父親灌輸的非黑即白的世界,慢慢受到挑戰;我在嘉禾拍戲的時候,人情冷暖也嘗到了。電影票房好,就把你捧上天;票房滑鐵盧,馬上把你擲下來……午夜場票房不好,手提電話馬上響起來。」他搖搖頭,說心理壓力大得不得了。
沒非黑即白 正邪不易辨
成長令他明白沒有非黑即白的道理,經過這10年的鍛煉,陳可辛說他成熟了,更覺得當初出走美國其實是很幼稚,歲月的磨練令他對人性掌握更多,才能塑造出《投名狀》中李連杰的角色,「過去的經驗讓我知道這個世界是有衰人的,但我認為他們是衰人,可是他們不一定知道自己做錯,就如劇中的李連杰,他殺掉蘇州城的4000降兵,他有為自己辯護的理由;他幹掉結拜的義弟劉德華 ,他也有大條道理認為只要他一死,讓自己攀上更高位之後,才能造福更多的百姓……你認為他們是壞人,但他們總有理由去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他說這個就是人性的灰色地帶,正正邪邪不容易分辨,人的道德更加沒有標準,尤其是在亂世。
為了拍《投名狀》,陳可辛差不多有兩年經常不在家,現在戲拍完了,剩下來的是對家人的愧疚。「年輕時,我很看不起不用心拍戲的人,每天趕放工回家湊孩子,星期六日就去打打球……
但是,現在我才明白拍戲不應是人生的全部,他們可能不是最好的導演,但可能是一個好爸爸,一個健康的人;但是我,除了會拍電影之外,什麼都不會,沒有嗜好、沒有運動,過去兩年連女兒都沒多看兩眼……」他垂下眼又再搖搖頭。

他說,拍罷《投名狀》後要好好想想未來日子要怎麼走,他說現在才發現電影不能拍一輩子,因為精力在年輕時都消耗盡,歷史裏也沒有一個導演拍到80歲還能超越自己;我說,知道什麼時候收、什麼時候放是難得的大智慧。他點點頭。
那天見面後,他又馬不停蹄為電影做宣傳,臨走時,他拋下一句﹕「過去我的快樂是來自人家的認同,現在要開始尋找另一個快樂的來源。」我想以他的智慧,要找到並不困難。
[文/張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