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8/2007

龍口粉絲。低調。

低調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28日
【明報專訊】在香港人的都會品味裏,「低調」是個核心的元素。

大陸人和台灣人很容易看見香港之所缺,譬如香港的書店很少,二樓書店很小,在品質上完全不能和台北的誠品或金石堂相提並論,在量體上不能和上海或深圳書城來比。譬如香港缺少咖啡館或茶館文化,既沒有上海咖啡館那種小資風情,也沒有北京酒吧的前衛調調,更沒有台北夜店的知識分子「左岸」氣氛。譬如說,香港的政府高官很善於談論一流的硬體規劃,但是很少談文化的深層意義和願景。香港的知識分子很孤立,作家很寂寞,讀者很疏離,社會很現實……有些人嚴苛地說,香港其實既不是國家也不是城市,在本質上是一個營運中的「公司」,缺少「營利」以外的種種社會元素。

可是,大陸人和台灣人也看見很多東西,香港獨有,而大陸和台灣卻望塵莫及,學都學不來。譬如廉政公署之肅貪有效,大陸受一黨專政所限,連想都不必想,即使是民主的台灣,以過去這幾年的管治亂象來看,即使把制度抄襲過去,真運作起來恐怕也很難讓人有信心。譬如香港馬會之兼公益和營利,來香港取經者絡繹不絕,但是在建立起一個完善的制度之外,還需要公私分明、不偏不倚的工作態度,還需要一絲不苟的執行能力——大陸和台灣要達到香港的高度,恐怕也需要時間。譬如香港機場的管理和經營,巨大的人流物流繁雜穿梭交匯,人在其中卻覺得寬鬆舒適,秩序井然,管治嫻熟化於無形。相較之下,任何一個華人世界的機場都顯得笨拙落後。

香港所獨有,而大陸人和台灣人不太看得見的,還有一個無形的東西,叫做都會品味。它不是藏書樓裏鑑賞古籍善本的斟酌,那份斟酌北京尚未斷絕;它不是復古巴洛克大樓裏裝上最炫魅的水晶燈的張揚,那份張揚上海很濃;它也不是禪寺或隱士山居中傍茶香竹影傾聽「高山流水」的沉靜,那份沉靜台北很足。

香港人的都會品味,充分表現在公共空間裏。商廈大樓的中庭,常有促銷的酒會或展覽。你提早一個小時去看它的準備:鋪在長桌上的桌巾,絕對是雪白的,而且熨得平整漂亮。穿著黑色禮服的侍者,正在擺置酒杯,白酒、紅酒、香檳和果汁的杯子,他絕對不會搞錯。麥克風的電線,一定有人會把它仔細地黏貼在地,蓋上一條美麗的地毯。賓客進出的動線,井井有條;燈光和音響,細細調配。

同樣的商廈酒會或展覽,放在大陸任何一個城市,多半會凌亂無章,嘈雜不堪。放在台灣,則可能要費很大的勁,才可能做到杯子不會擺錯,桌巾沒有油漬,麥克風不會突然無聲。

如果是放在五星級酒店的募款晚會,也只有香港人知道「華洋雜處」的藝術,把什麼人跟什麼人排在一桌才有社交效果,放什麼樣的影片和音樂才能令人感動,拍賣什麼東西、如何「靜默拍賣」才能募集到錢,全程流利的英語,包括用英語講笑話,使來自各國、語言各異的賓客都覺得揮灑自如。同樣的晚會,如何放在大陸或台灣呢?

如果是藝術演出前的酒會,香港人不必說就知道,舞台是藝術家的專利區,政府官員要在眾人前作長官致辭,紅頂商賈要在鎂光燈前接受表揚頒獎,都在舞台外面的大廳舉行,避免上台,奪了藝術家的光彩。致辭,多半很短;頒獎,多半很快。

在香港人的都會品味裏,「低調」是個核心的元素。

因此,回歸十周年時,解放軍特別來香港表演高亢激情的愛國歌舞——我猜想,香港人帶某種微笑在看。

我路過一場草地上的婚禮。白色的帳蓬一簇一簇搭在綠色的草坪上,海風習習,明月當空,鳳凰木的細葉在夜空裏飄散,像落花微微。幾百個賓客坐在月光裏,樂隊正吹歡愉的小喇叭。一盞小燈下,豎一張照片——新娘和新郎相擁而立的小照片。好靜。

[文、圖/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