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5/2007

閱讀時光。張愛玲。《傾城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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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leen's home in my sanctum
K,
周末是讀書的日子﹐就讀張愛玲。
一九九四年版﹐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出版顧問竟然是柯靈前輩。
再讀﹐悲憫這為情所困的一雙男女﹐其實哪朝哪代沒有呢。
再讀﹐悟出Eileen幾十年前﹐對還是青年學生李歐梵所說的話﹕那范柳原﹐我是寫壞了。
是啊﹐才女如Eileen﹐也難參透另一個“物種”的﹐不然﹐她怎么會被胡蘭成的才子氣迷魂了﹖
好久﹐沒有為一本小說﹐哭了。

傾城之戀
張愛玲
http://www.millionbook.net/mj/z/zhangailing/000/026.htm
摘些教小女子落淚的字﹕
流蘇見得是范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台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
柳原伴著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家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惊訝与愉快。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作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种風神。徐先生夫婦指揮著仆歐們搬行李,柳原与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范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答道:“我在這儿等著你呢。”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當他說玩笑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仆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里一幅大畫。那釅釅的,灩灩的海濤,直濺到窗帘上,把帘子的邊緣都染藍了。柳原向仆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流蘇听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只見仆歐已經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嚴。柳原倚著窗台,伸出一只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說話,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頭的。”流蘇道:“我什么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流蘇笑著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道:“我屋里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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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原靜了半晌,嘆了口气。流蘇道:“你有什么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流蘇嘆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了。關于我的家鄉,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流蘇試著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坏些,再臟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里頭長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們,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著什么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這么說著,心里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地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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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當下言歸于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里卻怙啜〔以“豎心”旁替“口”旁〕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和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后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扰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听,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挂斷了。流蘇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發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么?”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么上香港來?”柳原歎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忙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講了!我念給你听:‘死生契闊——与子相悅,執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与死与离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离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干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么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么辦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机摜下來,臉气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頸上与背脊上的頭發梢也刺撓得難受。她把兩只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里,在寂靜的旅舍里,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听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离了這么遠,她也听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里看得見月亮么?”流蘇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挂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于扑禿一聲,輕輕挂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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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拍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里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歎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下賤么?她眼里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离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儀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里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鐘了。在浴室里晚妝既畢,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里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只得摸著黑過來,一腳絆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回,問道:“你來做什么?”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里看月亮。這邊屋里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确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撥轉身走到梳妝台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里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网,把頭發一攪,攪亂了,夾釵叮鈴當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网子,把那發网的梢頭狠狠地銜在嘴里,擰著眉毛,蹲下身去把夾釵一只一只揀了起來,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网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机會——适當的環境,适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涂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住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离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里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里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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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蘇擁被坐著,听著那悲涼的風。她确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里。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于遇見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气,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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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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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著,跟著是惊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里的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万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