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2007

閱讀時光。秘魔崖月夜。胡適與表妹。

《二閑堂文庫》秘魔崖月夜:胡適與曹誠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陳漱渝

  胡適是中國新詩的始作俑者,他自認為其詩“清順達意而已”。但他的詩作中也有一些含蓄朦朧、詩意濃郁的佳作,其中有一首叫《秘魔崖月夜》:

  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我獨自踏月歸來,這淒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驚破了空山的寂靜。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寫於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這首詩中所說的深深鐫刻在胡適心版上的“人影”是誰?現在已經確知,就是他表妹曹誠英

胡適結婚時選為伴娘
曹誠英(一九O二—一九七三),字珮聲,乳名行娟,安徽績溪旺川人,是胡適三嫂的妹妹。胡適跟江冬秀成婚時,曹誠英是四位伴娘中最出眾的一位胡適稱她為表妹,她叫胡適作“穈哥”(胡適小名嗣穈)。然而紅顏薄命,她在娘胎中就由家庭包辦跟鄰村一個大戶之子胡冠英訂婚,十七歲完婚,婚後考入杭州第一女子師範學校,預科一年,本科四年,教師中有朱自清、葉聖陶等著名新文學家。由於曹誠英結婚三年仍無身孕,胡冠英在母親的安排下另娶了一個小妾(名助雲)。曹誠英作為一名被五四新思潮喚醒的新女性,一怒之下斷然解除了婚約。雖然“湖畔詩社”的詩人汪靜之曾經苦苦追求她,但為她堅拒,致使詩人只好把這份情思“壓在磐石下面”。  
  一九二一年五月,曹誠英寫信給胡適,請他為《安徽旅杭學會報》寫一篇序言,胡適認為安徽和浙江的學術史都很有研究價值,故欣然允諾。
從一九二二年底開始,胡適就感到身體不適,曾短期住進協和醫院。一九二三年春舊病復發,於四月二十一日離開北京到上海;四月二十九日又從上海到杭州,休憩了四天,跟剛剛離婚的曹誠英見面並同遊西湖。臨別前胡適寫了一首詩,明寫西湖,暗指表妹。詩中的“伊”明明白白影射的是曹誠英。詩中說:“十七年夢想的西湖,不能醫我的病,反而使我的病更利害了。”詩中的“病”即指跟曹誠英重聚後產生的相思病。詩中又說:“前天伊卻未免太絢爛了!我們只好在船篷陰處偷覷著,不敢正眼看伊了。”這裏的“伊”當然也是指二十一歲芳齡的曹誠英。如果是指西湖,即使再絢爛,也決沒有不敢正視的道理。“聽了許多譭謗伊的話而來,這回來了,只覺得伊更可愛,因而不捨得就離別了。”結尾這三行詩寫得更加露骨:“譭謗伊的話”,無非是說曹誠英久婚不孕,主動離婚之類的流言。“只覺得伊更可愛”——一個“更”字,無意中洩露了胡適愛戀曹誠英已久如今更加難以控制的情感秘密
至此,胡曹二人雙雙墜入情網。

療養三月成“神仙生活”
  一九二三年六月八日至十月五日,胡適在杭州度過了他一生中從未經歷過的“神仙生活”。他第二次經上海到杭州西湖南山的煙霞洞療養煙霞洞在南高峰下,洞中有精巧的石刻,洞高二百余米,峰高三O二米,可鳥瞰西湖全景。洞旁有屋數楹,是金複三居士的住宅,胡適在這裏租了三間房。在這一段時間內,雖然徐志摩、高夢旦、陶行知、任叔永、陳衡哲、朱經農、汪精衛、馬君武等友人都曾探訪過胡適,但長期陪伴在他身邊的卻是曹誠英。表面上是曹誠英幫胡適照料日常生活,胡適幫曹誠英補習功課,實際上發生了戀愛關係。胡適的小腳太太江冬秀當時並沒發覺。她給胡適的信中還說:“珮聲照應你們,我很放心。不過,她的身體不很好,常到爐子上去做菜,天氣太熱了,怕她身子受不了。我聽了很不安。我望你們另外請一廚子罷。”不過,從這一時期胡適的創作和日記中,可以隱約窺見他跟曹誠英交往的蛛絲馬跡,比如,一起“下棋”“喝茶”“觀潮”“看桂花”“遊花塢”“游李莊
  同年七月三十一日,胡適寫了一首《南高峰看日出》,詩末附記雲:“晨與任白濤先生、曹珮聲女士在西湖南高峰看日出,後二日,奇景壯觀,猶在心目,遂寫成此篇。”顯然,這首詩是胡適為他跟曹誠英留下的一份文字紀念。胡適的知己徐志摩最能洞察他的這點小技巧,他斷言:“凡適之詩前有序後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
”等。

  八月二日,胡適寫了一首《送高夢旦先生詩為仲洽書扇》。高夢旦是胡適的摯友,仲洽是高夢旦的愛子。胡適在詩中寫高氏父子“像兩個最知心的小朋友一樣”,用福建話背詩,背文章,作笑話,作長時間的深談,“全不管他們旁邊還有兩個從小沒有父親的人,望著他們,妒在心頭,淚在眼裏”。“兩個從小沒有父親的人”,指胡適和曹誠英。在這裏,胡適對他的表妹產生了同病相憐之情,可見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天比一天拉近。
  九月二十六日,胡適又寫了一首《梅樹》,樹葉“憔悴”,有的“早凋”,象徵著曹誠英婚姻的坎坷。“讓他們早早休息好了,明年仍趕在百花之先開放罷!”這是胡適對他們之間愛情的祈盼。作這樣的分析一點也不牽強,因為曹誠英愛梅,常以梅自喻胡適曾寫過一首《怨歌》,詩中的“梅花”也是明白無誤地影射曹誠英,說她因為婚姻不幸,“已憔悴的不成模樣了”。曹誠英曾明確地告訴友人:胡適這首詩是寫她的。

  胡適是一個言行十分謹慎的人。他跟曹誠英熱戀期間的作品大多秘不示人。胡適將《煙霞雜詩》拿給徐志摩跟陸小曼看時,徐故意問:“尚有匿而不宣者否?”胡適“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顧忌”。根據現存史料判斷,胡適曾把寫給曹誠英的詩集成一部《山月集》,但迄今為止,除開當事人外,似乎尚無其他人看到過這束情詩。不過,在現存胡適日記中,仍然暴露了一些更深層次的隱私。比如同年九月十四日日記:“同珮聲到山上陟屺亭內閑坐(煙霞洞有三個亭,陟屺最高,吸江次之,最下為臥獅)。我講莫泊三(桑——作者注)小說《遺產》給她聽。上午下午都在此。”可見他們整整一天都是形影不離。
  另一則日記寫的是:“早晨與娟同看《續俠隱記》第二十回《阿托士夜遇麗》一段故事,我說這個故事可演為一首記事詩。”不稱“珮聲”而直呼乳名“娟”,可見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發生了飛躍。跟情人同讀一篇浪漫故事,對於一個有婦之夫來說,這種做法也相當的浪漫。

  一九二三年十月三日,是胡適與曹誠英分手的前夕。因為到了十月四日,曹誠英就要回杭州女師讀書,而胡適也要回上海辦事,“蜜也似的相愛”的時光即將結束。一提及離別,他們“便偎著臉哭了”。   
  十月四日淩晨,胡適寫下一段十分哀婉的日記:“睡醒時,殘月在天,正照在我的頭上,時已三點了。這是在煙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殘月,光色本慘慘,何況我這三個月中在月光之下過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當離別,月又來照我,自此一別,不知何日再繼續這三個月的煙霞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過屋角,不禁黯然神傷。”像這樣的文字,在胡適的全部著作中十分罕見。

  原配江冬秀以死相逼
胡適跟曹誠英熱戀的時候,確曾動過“家庭革命”的念頭。他在《怨歌》的結尾激昂慷慨地寫道:“拆掉那高牆,砍掉那松樹,不愛花的莫栽花,不愛樹的莫種樹!”這裏的“高牆”是指封建禮教的阻隔,松樹是象徵遮擋“雨露和陽光”使愛情之花“憔悴”“早凋”的封建勢力。但是一旦回到他的原配夫人江冬秀身邊,胡適就變成泄了氣的皮球,一點動彈能力都失去了。胡適的侄媳李慶萱回憶說:“胡適和曹珮聲都是博學多才的學者,情投意合,彼此愛慕。後來被江冬秀髮現了,以死相逼,胡適只好申罷離婚之議,飲泣割愛。”胡適的遠房表弟石原皋回憶說:“江冬秀為此事經常同胡適吵鬧,有一次大吵大鬧,她拿起裁紙刀向胡適的臉上擲去,幸未擲中,我把他倆拉開,一場風波,始告平息。”胡適的外侄孫程法德在致胡適研究專家沈衛威的信中說:“家父知此事甚詳,他曾告訴我,一九二三年春,胡適去杭州煙霞洞養病,曹誠英隨侍在側,發生關係。胡適當時是想同冬秀離異後同她結婚,因冬秀以母子同亡威脅而作罷。結果誠英墮胎後由胡適保送到美國留學,一場風波平息(墮胎一事胡適僅告家父一人)。”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中旬,胡適從南方返回北京。二十二日,他帶著大兒子胡祖望來到北京的西山八大處,借宿在翠微山秘魔崖下劉厚生先生的家裏。(關關:唉呀﹐北京出生的小女子﹐就誕在‘公主墳’﹐今日翠微路的海軍大院兒。)

  翠微山是北京石景山區西山東麓的一座名山,因明代翠微公主葬此而得名,與盧師山、平坡山合稱為西山八大處的“三山”。秘魔崖在八大處證果寺(第八處)西北隅,是一塊自山巔懸空伸出的天然巨石,像一隻張開大口的獅子,石山刻有“天然幽石”四字。相傳隋代仁壽年間名僧盧師從江南乘船北上,船到岩下便止而不行,於是盧師就在岩下石室中修煉,收了兩個小沙彌當徒弟,一名大青,一名小青。幾年後久旱不雨,大青和小青就投身于潭水,變成兩條青龍,為人間解除了乾旱。有詩雲:“秘魔崖仄蘚文斑,千載盧師去不還,遺有澄潭二童子,日斜歸處雨連山。”
  同樣是在深山養病,胡適在秘魔崖的感受跟在煙霞洞的感受完全不同。他眼前出現的是“翠微山上無數森嚴的黑影”,“像猙獰的鬼兵”;耳邊是“秘魔崖的狗叫”,驚醒了他暫時的迷夢。抬頭是微茫的小星,淒清的月光,而他的心情則分外孤寂和煩悶。這就是所謂“境由心造”吧!這時,山風吹來,松濤陣陣,窗紙上的松痕不停地晃動。於是,胡適心頭湧出了一句感人肺腑的詩:“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這個“人影”,當然也是曹誠英的身影。因此,我們如果不瞭解胡適跟曹誠英的這段婚外情,《秘魔崖月夜》一詩就完全無法解讀。

  曹誠英生出家念頭
  結束了煙霞洞的這段“神仙生活”之後,曹誠英的遭遇比胡適更其不幸。一九二五年七月,她從杭州女師畢業,經胡適介紹于同年九月入南京東南大學農藝系。一九三一年畢業後一度留校任教。後又經胡適推薦,於一九三四年赴美留學,進入胡適曾經就讀的康奈爾大學的農學院。(關關:小女子的外公當年作為庚子賠款生﹐赴美就讀的就是康奈爾大學。聽大姨母講家族故事﹐說外公外婆自由戀愛﹐天主教徒﹐婚禮西式。外公﹐回國後在鐵路上做事﹐曾為滬寧機務段段長﹐掌管滬寧交通線。在大表哥那兒﹐看到過當時上海灘大佬(我記不起名字了)賀壽大合影﹐外公與黃金龍﹐分立師傅左右。)一九三七年獲得遺傳育種學的碩士學位歸國,先後在安徽大學和復旦大學任教,成為我國農學界第一位女教授。一九三九年,曹誠英結識了一位姓曾的歸國留學生,兩人產生了戀情,不料江冬秀在男方親戚面前敗壞曹的名聲,致使男方單獨宣佈解除婚約,氣得曹誠英要上峨眉山做尼姑。這件事,在胡適一九四O年二月二十五日日記中有明確記載:“吳健雄女士(按:吳健雄是胡適的學生,曹誠英的同學和朋友)來說:友人傳來消息,珮聲到峨眉山去做尼姑了。這話使人傷感。珮聲去年舊曆七夕寄一詩雲:
  孤啼孤啼,倩君西去,為我殷勤傳意。道她未病呻吟,沒半點生存活計。忘名忘利,棄家棄職,來到峨眉佛地。慈悲菩薩有心留,卻又被恩情牽系

  此外無一字,亦無住址,故我不能回信。郵印有‘西川,萬年寺,新開寺’八個字可認。”

  曹誠英產生出家念頭時,胡適遠在大洋彼岸任中國駐美大使,已經鞭長莫及,幸虧其兄曹誠克勸她下山,才沒有削髮為尼。一九四一年春,吳健雄再次傳遞了曹誠英的訊息。吳健雄在致胡適信中說:“連接珮聲信,曆述三年來苦況。伊身體素弱,近更百病皆生。據其他同學來信雲,珮聲肺病已達第三期,令人聞之驚駭!珮聲之聰明才能,在同學中不可多得;惟不能驅情魔,以致懷才莫展,至以為惜!伊每來信,輒提及三年來未見先生隻字,雖未必如此,然伊渴望先生之安慰告知。”胡適於是托吳健雄帶一封信給曹誠英,並附上三百美金。事後吳健雄又寫信告訴胡適:“她曉得我帶了你的信來以後,已快活的忘卻一切煩惱,而不再作出家之想了,可見你魔力之大,可以立刻轉變她的人生觀,我們這些做女朋友的實在不夠資格安慰她。”
  解放前夕,胡適不聽曹誠英的規勸流亡到美國,從此兩人鴻雁斷絕。一九五二年,曹誠英調往瀋陽農學院任教,研究出一種高產馬鈴薯,至今仍在東北廣為種植。一九五八年退休。一九六九年返歸安徽故里,在績溪山城落戶。她原想在故鄉尋找一處房前屋後可以耕作的住所,同時自籌資金建一個養豬場,一座氣象臺,但幻想一一破滅,到頭來只落得孑然一身,纏綿病榻;一生積蓄,全部捐給故鄉修橋鋪路,購置農業機械。一九七三年一月十八日,曹誠英患肺癌在上海去世,跟胡適一樣,終年也是七十一歲。遵遺囑,親友將她安葬在績溪縣旺川公路旁。她認為胡適如果魂歸故里,一定會經過這裏跟她相聚。一九九一年十一月,我在參加胡適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期間特意尋訪這位悲劇人物的墓地。當時,從績溪上莊通往旺川的路邊雜草叢生。我費九牛二虎之力,辟開蒿萊,才找見一座矮小的孤墳荒塚,墓碑上刻有“曹誠英先生之墓”七個字。
  曹誠英去世之後,有些人關心她遺稿的下落,想從中挖掘她跟胡適交往的史料。據胡適研究者周筱華說,她曾經珍藏多年的詩、信(裝在一小鐵盒內)、日記和詩詞草稿(竹紙自訂本),以及相冊和記載往事的本子,全都在“文革”中被紅衛兵抄走了(她原想要這些東西隨她同葬,可是至死沒有找回)。又經沈衛威教授調查,她有六本日記,但在上海淪陷時期通通流失了。還有一些書信材料,曹誠英一直帶在身邊,一九六九年她退休回鄉經杭州,將這些東西交給了汪靜之及其夫人符綠漪,“命令”他們在她死後“一定要燒掉”。看來,汪靜之夫婦按照她的意願做了。(關關:往事﹐情事﹐鉤沉﹐在他人眼中﹐皆如過眼煙雨。然﹐其人之活生生歲月﹐怎樣被折磨了呢?唉﹐怎一個情字﹐了得。感同身受。)

  摘自《縱橫》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