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2007

《我們》。自序。他序。自己的青春。



K,
不在夢城﹐沒有法子向馬先生討書﹐很郁悶。教愛書人﹐知道有好書而不得﹐很是殘忍的。比如教酒娘看人嘬酒﹐比如教老饕聞香不止步。
  好在﹐馬先生還是有悲憫心﹐主動放了自序和他序在BLOG.
  小女子讀書﹐好讀自序﹐性情真假﹐人生甘苦﹐一文概之。自序﹐若造作﹐文也不值得看了。尤其﹐是以性情標榜的文字。這年頭﹐虛情假意太多﹐許多人連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真假。
  好在﹐讀了馬文﹐活生生的﹐文如其人﹐與心理預期相距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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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寫字為生的人﹐通常對自己的文字喜新厭舊﹐總覺得最好的在明天﹐相信自己有才麼。于是﹐結集舊文﹐總對舊我有諸多不滿。如果﹐這里加一段﹐那里減兩字……所謂事後諸葛是也﹐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
  不過吶﹐這又可惜了文字最初的真流露。從考據學言﹐失真了﹐不具有原始史料價值﹔從版本學言﹐小女子情愿讀“初版”。
  小女子﹐相信﹐馬先生敢以《我們》為書名﹐該是敢于直面人生﹐敢于直面舊我的。
  這一點﹐從“關於歲月的隱密情事”之直白﹐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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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書人﹐最恐懼的莫過于請人寫序。天知道﹐他人如何藏否你。他人筆尖﹐不隨我心﹐咋辦﹖寫不透﹐或是寫過了﹐都是極為尷尬的事情。
  故而﹐請人寫序﹐替人寫序﹐都不是好玩兒的。境界﹐不夠﹐拿捏﹐不准﹐寫者﹐被寫者﹐都為難。
  小女子讀過最離譜的序﹐是自我顯擺學問半天﹐最終才轉回主題﹐教看得人直覺﹕看過﹐看懂﹐原文麼﹖
  說實在話﹐《我們》的他序﹐不夠神氣﹐不夠揮洒﹐如研究論文﹐不呼之欲出。若僅讀之﹐不買書了。呵呵。容小女子直言。
  還是自序“猶豫不決, 三心兩意, 臨門急轉彎﹔這都是我的老毛病”,起筆即真。

《我们》自序
文﹕馬家輝
猶豫不決, 三心兩意, 臨門急轉彎; 這都是我的老毛病, 而它們, 再次展現在編輯這本書的過程中。
去年一口氣出版了四本書, 今年本來打算靜一靜, 直至五月中旬, 讀到「花千樹」替一位評論人出版的一本作品, 覺得從編排到內容都相當不錯, 於是, 心動, 很想自己也有一本, 乃撥了一通電話給素未謀面的葉海璇先生, 見了面, 談妥一切, 便著手編輯。
這本書, 本來打算只把在<明報>「筆陣」專欄上的稿子結集, 但到了最後整理階段, 又跟去年出版<在廢墟裡看見羅馬>(天地)一樣, 忍不住刪去了一些、加入了另一些, 讓內容不被一時一地的事件困住, 比較耐讀、好讀、值得讀。 而明眼人一看即知, 加入了的主要是第一個單元的「關於歲月的隱密情事」

感謝張家瑜寫序。 她很不幸, 動筆前閱讀的是未經換稿的舊材料, 故「關於歲月的隱密情事」未在其立論之列。 我擺了她一道, 而這, 當然並非我第一次擺她一道, 她對於我的老毛病, 早已見慣, 並且總是溫柔和善地或無可奈何地接納。(關關﹕被才子擺一道﹐而不“氣憤”者﹐有幾種可能吶﹖)

感謝胡恩威設計封面。 相識十年, 在我眼中, 他總是像患了「過度活躍症」地停不下來, 有他在, 就有創意, 或許, 同時就有爭議。(關關﹕對胡快節奏地游走兩岸三地出快活兒﹐小女子就說不出馬先生這樣的專業名詞。博士﹐還是有高度概括能力的。哈哈。)

感謝張大春替書名題字。 他近年醉心書法, 每次來港, 都送我一堆字(關關﹕也很自戀。呵呵。小女子也如此被人強迫送過﹐不只是字。一種玩兒法兒﹐和喜歡的朋友。), 我隆而重之地收藏起來, 準備日後變賣換錢退休, 但這傢伙有一次突然說, 以前的都寫得很差, 不值錢, 趕快扔掉; 害我的退休計劃全盤改變。

感謝楊照, 他沒替這本書的出版做過什麼事情, 但他在面對未來最重要的50個觀念書裡寫過一段話, 大可讓我借之自道持續提筆的理由:

「年輕時, 我努力寫作, 因為知道青春是有限的, 理想與感動或許也是有限的。 我的心底藏著一股袪除不掉的恐懼, 不知哪一瞬間會有怪獸倏然躍出, 大口大口吞噬我的青春與理想與感動, 只留呆木與疲倦給我。對抗這想像怪獸的方法, 我惟一的方法, 就是寫作, 留下白紙黑字的記錄, 留下怪獸吃不掉消滅不了的鐵證, 證明自己青春過、理想過、感動過。
一路寫下來, 對於怪獸的恐懼仍然不時閃動著, 不過卻也慢慢發現了寫作不同層次的意義。 原來以為寫作只是保留青春、理想、感動證據的手段, 寫到一個程度才驀然理解: 原來寫作同時可以刺激、甚至逼迫青春、理想與感動, 不那麼快從生命舞台上謝幕隱退。 累積的一行一行, 一頁一頁, 就像是過程的自己, 不斷向現在的自我提醒喊話。」(關關﹕看到此﹐吁了一口氣。說明﹐今後馬先生輕易不會“擲筆”投什么。我才﹐我用﹐天賜。)
楊照與我同年出生, 比我大一個月, 但原來, 除了年齡, 尚有其他相同, 或許, 畢竟凡人皆有過青春、理想, 以及感動。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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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及他的中期風格
文/ 張家瑜


 馬先生的頭銜很多。學院中人、作者、傳媒人、編輯,偶而還客串插花做主持。但他最近一篇訪問中,他提及如果要他選,希望別人記得他是一個“作家”。位置他是選定了。路也挑好了。下來,就是加法和減法,怎麼按照著意志守著一隻筆或一部電腦,在孤燈下敲打著,如一個寂寞的影子。
 
他是個“老派”的人

 老派,意思是老被一種“使命感”催討著,討著要怎麼對所生活的這方土地有所回饋。老被一種“歷史感”壓迫著,迫著要對他所以為不公不義的現象撻伐鞭策,否則,就對不起身為“公共知識份子”這看似雞肋卻被他嚴肅對待的身份。 

於是寫就了「我們」這書。

但時事評論到底是不討好的工作。一般的文評家是對這類文體有著一種輕蔑的看法的,因為我們假設:唯有創作如小說詩或散文,或對前者所提見的睿哲的文評或藝評,才可達至永恆境界並允許進入文學的歷史與殿堂。那如白雲蒼狗的時局,即興的評判書寫,卻很快就如拍打海岸巨石的白沬,被時間所淘汰,不留痕跡。
而一個自許做為一個作家的馬家輝難道不明白這淺顯的道理嗎?還栖栖楻楻、唇乾舌燥的寫下一篇又一篇不能傳世的時評社論做咋?
我想是因為他所有的書寫中,他所經營的這塊曠時廢日並認真灌溉的一方田地,其實是一種“償還”。償還於他土生土長的香港所予以他的記憶與經驗。一種類似馬拉松選手的運動精神:只想喚醒一種對社會鞭策而使下一代更好的精神。一種近乎精神治療師的通泄管道,是想抒解一種個人對時局指鹿為馬的憤慨。是一種“憐取當下”的悲憫心態。

也就是,如果文學是一種對時間的叛逃,對永恆的禮讚, 那麼時事評論則是與時間的正面交鋒,對現實的批判。前者是自我言說;後者是公共演講。而兩者老實說,我可不覺有什麼高下之分,若有,只在於,作者是用什麼態度來書寫(誠實或虛偽的),而他或她的內容到底挾帶著怎樣的訊息並可啟動讀者的震盪指數有多深。形式是技藝、是包裝,一個巧藝者打破文體,讀者所飲用的是瓊漿玉液或苦酒毒藥,端乎作者論述的精闢與否,而這一點,馬先生做到了。

他是個“除魅”的人

他的筆下,感性的文章有之、理性的文章有之、冷嘲熱諷的文章也看得人咬著牙,駡一聲:這傢伙怎麼就如此刻薄。但刻薄歸刻薄,絕非寡恩。

書分為三大部份:「人民」、「政府」和「國家」。
既非私人之感性情事;亦不是高瞻的哲思理念,除了臧否時事,作者的企圖,是密謀顚覆時評的“泡沫性”。例如,他在<我,卑微的銅鐘,在廢墟裡睡得非常安穩>以擬人法將天星碼頭那個銅鐘,用文學的筆觸一點,像個被附身的乩童,與香港的年輕人對話起來。在<一句輕佻,喚醒了一縷冤魂>用小說體來駁斥政客對史實的污衊與抺黑,試圖實驗時事評論的敍事限制。

而他對港台的愛之深責之切,洋洋灑灑提出可行與不可行的種種論述,近乎無情的嘲諷,引來小眾的紛歧議論,但也開創一種可能性,為什麼社論就要是一槌定音,必得有堅定立場的?善於下結論的時評觀點容易萎縮並僵硬,指向不能變通的死路去。開放式的懷疑觀點卻是把對錯先擺在一邊,如丟出一塊石頭在湖面掀起水波,讓一個簡單的論點複雜、斷裂、多層次及多元。<香港電台值不值得「救」?>、<To撐,Or Not To撐?>等文章,是作者不斷在對大眾發問也對自己起疑、修正的書寫方式。唯一堅定的思想並沒有搖擺不定,那是“言論自由”。

而對台灣政治及政治人物的觀察與批判,馬先生既狠也準,<小馬哥,你還在等什麼?><陳水扁哪有資格拆蔣介石銅像?>是少數可以把台灣現象一刀切的漂亮的作者。

馬先生的社論或許不夠厚道。不算中立,未能符合多數人對政評的期待。但當我們在報紙上讀到的不是一種酸溜溜進不了大腦的學究文章,就是社團式那種誠懇但愚昧天真的觀點時。馬先生的社論提供了另類的場域,不管磨刀試劍、擦槍走火,他總勤勞的在做“除魅”工作。在那眼花撩亂看似真理或以神聖、人民為名的行動下,那些煙幕下的勾當,他金睛火眼有時還爆粗的直指其非。

他是怎麼樣的人

我們冀求一個好的社論、一個精彩的社評,是在時代轟隆隆的往前急疾走時,當事件或人物在我們身邊以一種陰霾天氣那種悶翳而緊繃的情緒出現,我們遂希望有一個渠道,可以叫我們無以宣泄的現實反應,可以有人即時的說出,因而得著安慰或是同路人的情懷。我們無法捉到那一晃而去的景物,至少,是有人寫出一篇篇的即時的章節,一如順著節氣時令記錄著香港所發生的事,那將是幾十年後,後人可以握實的地方誌異與個人表態。

馬先生以「我們」作為書名,或正是他所發願的,這本書是屬於“我們”,而不是“他者”。所有的包袱,我們都有份要負載。

香港十年,作者亦正正回歸香港十年,他孜孜不息的寫著,唯願以我鍾愛的偵探小說家漢密特中形容的“理想人物”來祝福作者:

「他不會不誠實的收取任何人的金錢和忍受任何人的侮辱而不求公平的報復。他是個寂寞的人,他的驕傲就是你把他當做值得驕傲的人看待,否則就很遺憾認識他。他說像他年紀的人該說的話──也就是有點粗魯機智,醜陋活潑,討厭虛偽,輕視瑣碎。」
「我們」一書裡頭的事件、人物會過去、死亡。但觀點卻留在那兒。時間會淘汰同期誇大、虛偽與愚昧的文字,像一個在河中的淘金人,同時也萃取了真實、誠實和智慧的論述,那閃爍在太陽底下的金光,是這一代人給下一代人的贈禮。

他是怎麼樣的人,不重要。他為了什麼事寫下什麼文章,應是鍾愛歷史的馬家輝,最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