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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Ma展示搜集整合資料的本領,只是不知道如此才子氣“吊書袋”,幾多人“聽”得“明”。還是李零《漢奸發生學》的闡述,教人驚怵。
小才子們正在學習如何吊書袋。
滿街都是漢奸!
文‧馬家輝
文章日期:2007年10月30日
【明報專訊】泛民戰將於洋報撰文討論奧運與人權,惹來激烈撻伐,被左派陣營罵為勾引外國勢力的「漢奸」;泛民大老不甘示弱,予以反擊,責備眼睜睜看中國人權受到剝削的人始是「漢奸」。
一時之間,漢奸來,漢奸往,漢奸之帽如泰山壓頂無人能避,宋代理學家朱熹於800年前曾經感嘆泉州「滿街都是聖人」,如今看來,特區香港,聖人難得一見,漢奸倒是疾走,隱隱然漸有「滿街都是漢奸」之勢。
到底從何時開始,漢奸變成一項現成好用的政治武器?
答案或可從「漢奸」一詞的起源尋找頭緒。
「漢奸」兩字始見於清朝,根據日本神戶大學教授王柯的考證,雍正年間,曾有漢人與「苗頑」聯手對抗清廷在西南邊疆的「改土歸流」政策,這些人,就被清室皇帝罵為「漢奸」;這意義下的漢奸,指的是漢族奸細,其所損者乃滿族統治利益。
道光年間,西方列強入侵,「漢奸」這頂大帽子不再屬於漢人專利,反被廣為理解為勾結外國勢力的背叛者;這意義下的漢奸,不分滿漢,指的是叛國奸細,其所損者乃中國整體利益,比較接近當代的流行說法。
到了同盟會搞革命,由於敵人是滿清,所以凡是幫助維持清室政權的漢人——包括康有為和梁啟超——都被稱為「漢奸」;這意義下的漢奸,回歸到漢人專利本位,其所損者乃中華漢族利益。
好了,革命成功了,清朝倒台了,但孫中山、蔣介石和北洋軍閥都管不好中國,日本鬼子來襲,全國抗日,像《懲治漢奸法》之類嚴苛法規大量出籠;這意義下的漢奸,專指協助「敵國」侵略的華人而言,因此,像蔣介石找美國人做軍師、毛澤東找蘇聯人做靠山,都不算。
這裏值得加插一提的是﹕汪精衛於成立南京「偽政府」以前,曾有一年多的時間跟日本鬼子眉來眼去,此時期蔣介石雖公開發出「凡與敵從速接洽者,應以漢奸論罪,殺無赦」之嚴厲宣示,卻亦暗中派遣代表在香港與日本軍國主義者接觸談判,這就是日本鬼子眼中的所謂「桐工作」、所謂「姜豪工作」、所謂「錢永銘工作」,甚至幾乎達成包括准許日軍長期駐守中國、讓日商享受壟斷利益、承認滿洲國等嚴重損害國格條件的密約,其時介入會談的今井武夫於戰後撰寫回憶錄,對此憶述甚詳,其時出面撮合密談的中間人就是任教於香港大學的所謂教授張治平。別人談和就是「漢奸」,自己談和就是愛國,蔣介石之為偽君子,可算是中國特大號。 (蔣介石於1944年還曾派遣「漢奸」繆斌赴日談和,可參考本欄今年10月9日文章)
翻看300多年的「漢奸發展史」,自可發現「漢奸」二字本就歧義多變,落在不同的政治陣營手裏,便可變出不一樣的定義戲法,漢人可用之罵漢人,漢人亦可用之罵自己人,有時候是為了區分滿漢,有時候則是為了辨別中外,隨心所欲,可圓可扁,主要視乎誰掌權、誰說了算;唯一不變的是,「漢奸」這詞從誕生至今一直是個非常方便的政治廝殺武器,它在本質上屬於一種「權力話語」,不僅可供界定誰是「國家敵人」,更可供界定什麼是「國家利益」。
然而,開口閉口談「漢奸」的人必須明白,要當上漢奸可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唯有同時合乎兩項關鍵要素始能掛上漢奸帽子。
《現代漢語詞典》不是說漢奸「原指漢族的敗類,後泛指投靠侵略者、出賣國家民族利益的中華民族的敗類」嗎?《辭海》不也謂漢奸「原指漢族的敗類,現泛指中華民族中投靠外國侵略者,甘心受其驅使,出賣祖國利益的人」嗎?這就是說,必須先有「外國侵略者」,然後才有機會讓人去「投靠」、「出賣」自己的「國家民族利益/祖國利益」;倒過來看,如果沒有「外國侵略者」,有些人即使再壞再差再笨,充其量亦只能叫做崇洋媚外而不合漢奸要義。如今有人口口聲聲把在美國報紙發表文章呼籲布殊「press」一下中國人權狀的泛民戰將罵作「漢奸」,豈不意味在罵人者心中,美國其實仍是「外國侵略者」?豈不暗示在罵人者心中,中美兩國仍然處於「戰時敵對狀態」?這類人平常亦慣罵美國傳媒把中國「妖魔化」,但其實,簡簡單單的一句「漢奸」罵語已足顯示他們根本沒有尊重中美之間的和諧關係,亦足反映他們其實也正在把美國等同為「侵略者」,正在「妖魔化」美國。
換個角度看,泛民陣營被罵「漢奸」,暴跳如雷、反應激烈,若是純粹出於政治計算的權謀反應,倒可理解,但假如是發自心底的真實情緒,那便容易自墮陷阱,不自覺地伴隨政治對手的音樂旋轉起舞。
泛民人士應該如何回應漢奸之責?或可參考胡適如何回應「反革命」的指控。上世紀20年代,胡適與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發生語言衝突,口沒遮攔的吳稚暉罵他做「反革命」。翌日,胡適寫信給吳稚暉,道﹕「先生對我說『你就是反革命』,我不願意置辯,因為我並不懂得『反革命』是什麼罪名。我是一個糊塗人,到今天還不很明白,今日所謂『革命』是怎樣一回事,所以也就不很明白『反革命』是怎樣一回事。倘萬一先生有空閒時間,務請顧念一點舊交情,指示我犯的是《治罪條例》第幾條,使我好早點準備,免得懵懵懂懂地把吃飯傢伙送掉了無法找回來。」
這是何等瀟灑的政治應對。泛民陣營被罵「漢奸」,與其以「漢奸」帽子回敬對方,不如冷靜請對方開列罪項,詳細指出「外國侵略者」何在、「國家利益」又何在;千萬別動氣,一動氣,便是中了陷阱,由之冒出「我永遠願意做漢奸」之類的無厘頭幼稚話語。
21世紀,香港特區忽然「滿街都是漢奸」,頓成「漢奸之都」,乍看似是奇事,骨子裏卻跟中國現代境有密不可分的深層關係。北大教授李零於12年前曾寫《漢奸發生學》,文末指出﹕
「儘管伴隨現代化的遮捲全球,人們正在向新一輪的『車書一統』步步逼近,但是種族、民族間的仇殺仍不知何時是了。特別是那些後發類型的國家,因被動適應,往往不免有遭受強暴之。如果其文明曾經古老而輝煌,如果其對手又是前仇或夙敵,即使沒有戰爭,哪怕一場球賽,也照樣繫此類脆弱和敏感。 」
這恐怕正是當下所有人都朝對方頭上拋出「漢奸」帽子的最大理由。畢竟,被外人欺壓久了,中國人最討厭做漢奸,但也正因為最討厭做漢奸,結果卻是互罵「漢奸」,滿街都是「漢奸」。這真是中國人最大的黑色幽默。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