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9/2007

郭培凱與《色,戒》

李安《色,戒》幕後一瞥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 郭培凱 教授
《明報月刊》
李安導演的《色,戒》榮獲威尼斯影展會獅獎,他稱本文作者為「顧問」。從開拍念頭浮現、劇本翻譯修改以至開拍後期片頭字體的構思,李安時時詢問「顧問」意見。本文記述了大導演工作的細節,彌足珍貴。--編者

  李安的助理打電話來,說導演要請我去參加酒會,然後觀賞香港的首映,沒說二句話,電話那頭就興奮起來,大聲說,太棒了、太棒了,導演得了大獎,太好了,你有沒有看到他領獎?我說沒看威尼斯影展的頒獎禮,是從新聞報導上得知的,他又興奮地大叫,哇歐,太好了,太好了,他們沒辦法,一定要紿他最大獎的,沒辦法不給的。我心想,小夥子高興得語無倫次,也該稱讚兩句,就說,你們跟著導演做了那麼久,都是有功之臣,電影拍得好,你們每個人都有貢獻,金獅獎表揚整部影片,也就表揚了每個參與制作的工作人員,你當然也有份了,小夥子突然謙虛起來,音調降低了,說沒有啦,我沒做什麼,只是打打雜,都是因為導演拍得好。

  我和小夥子相熟,是因為李安拍《色,戒》,只要人在香港或大陸,都由他和我聯絡,經常打電話來,說導演想跟你說話,有沒有空啊?在他心目中,「導演」就是「那一個導演」,是與李安畫等號的,不說姓名,似乎有點避尊者諱的意味,別人則是張導、林導,想來無法相提並諭。他時常奉導演之命,拿一改再改的劇本資料給我,要我提意見,見面時畢恭畢敬的,我想,那是我沾了「導演」的光。有一次,他接我到松江的上海片場去看拍攝,路上問我,和導演是老朋友嗎?我說,我們在紐約認識的,多年了吧,談得來、每次他有了什麼想法,總會跟我討論一番,然後就認認真真送資料來,我當然也就認認真真地看,認認真真提意見。導演很謙虛,對意見,一定仔細思考,然後說出自己的看法,再和你商量。我也就以「諍友」自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是個真誠的人,真誠對待電影,真誠對待工作,真誠對待自己的藝術感覺,也真誠對人,讓人願意為他做點事,的確是當導演的長才。小夥子說,是啊是啊,我就一心想幫導演做點事,幫他把事情做好。

  放下電話,不禁感到欣慰,覺得李安得獎是實至名歸,而每一個為他工作的人都為此高興,與有榮焉。
 
 拍個不同的張愛玲

  李安第一次為《色,戒》找我,在一年多以前,是另一位助理從紐約打電話來,但是同樣一句話,導演想跟你說話。我倆寒暄了兩句,他就問我有沒有讀過張愛玲的《色,戒》。

  「不記得了,怎麼?」「我想拍一部張愛玲的電影,你可不可以看看故事、提點意見?」

  我心想,怎麼又是張愛玲?他好像猜到我心底的疑慮,就說,想拍個不同的張愛玲,那口氣就像當年打算拍《臥虎藏龍》,找我談王度廬,我說,又是武俠片嗎?他回答說,想拍個不同的武俠片,追求「俠」的精神不同,就是有新想法,流行的辭彙就是「創意」,這次是輪到張愛玲了。於是,我就重新找出了「祖師奶奶」的作品,仔細看了一遍,思想有什麼特別的張愛玲精神。故事不錯,像個電影劇本的初稿,有的地方刻畫入微,有的地方卻粗枝大葉,只有一個輪廓,可以編出許多花樣精神嗎,也的確有特殊之處,尤其是結尾的轉折,獨具一格,是張愛玲的冷酷與殘忍。

  過了幾天,又打電話來,談了許多故事細節,特別是人物角色的性格。物色演員,說容易也容易,因為到了這份兒上,李安大導演的戲,當然是戲挑人,不是人挑戲,說難也是難,因為他對每個角色的塑造,已經有了大體的輪廓,而且有特殊的要求,以配合心中追求的藝術感覺。記得他拍《臥虎藏龍》,女主角玉嬌龍的選角,就煞費苦心,跟我談過好幾次,一起分析玉嬌龍的性格,要端莊之中潛藏著野性,純潔深處有一種天生的譎詐不羈,當然還得是不可方物的嬌美,令人為之驚豔。我說,抽象描繪人物,也只能描個八九不離十,可是要我選角,我是一籌莫展。他苦笑說,真是令人頭疼,這角色要挑大樑,整出戲要她撐上半邊天的。後來怎麼找到的女主角,那是導演的本事,我就不知道了。這次拍《色,戒》,又是女主角難找,要純真得青澀,又要有幾絲潛藏的風騷,同時具備天使與狐狸精的個性,是個人生經歷單純,內心情欲複雜的人物,假戲卻又真做,想玩火卻惹得烈焰焚身。李安說,他打算找個新人,自己塑造個演員。正式進入選角階段,李安不再和我商量,因為我對演藝圈幾乎一無所知,他當然也清楚。
劇本修改一絲不苟
李安給我看的劇本,是他改過一次的,可是他堅稱是初稿,還要大修。我提了不少意見,尤其是涉及歷史氛圍的細節部分,有些語詞表達的方式不妥,有些應對的關節彆扭,都要改。我建議他去找幾位常年生活在上海的老克拉,聽聽他們的意見。後來他來香港拍片,正逢我組織了一個國際人文會議,來了好幾位研究上海近現代史的專家,就一一給他介紹了,要他到上海時可以諮詢。有的是研究上海城市地理變化的,有的是研究上海文化變遷的,還有一位是研究七十六號(汪偽特工總部在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秘密機關的。   
影片已經開拍了,時間很緊,他還都一一求教,力求精准地掌握時代氛圍。

  他請我幫的一件大事,是把劇本的英文修訂稿翻譯成中文,以便再做修訂,我這才搞清楚,他編訂劇本的編劇流程,原來是如此繁雜,也因此而精密仔細、先有大綱,寫成中文初稿,譯成英文,有了英文初稿,再修訂改寫英文稿,寫出英文二稿,譯回中文,就有了中文譯稿,再用中文譯稿來修訂,他自己也參與定稿,就可以開拍了。我問,為什麼要翻來翻去呢,他說,因為有兩個編劇,一個是中國人,一個是美國人,他要讓他自由發揮,同時又能吸取兩者之長,如此,拍出的影片可以同時照顧到中國觀眾與歐美市場,我聽了,茅塞頓開,才知道李導演果然不同凡響。同時照顧藝術與市場,不是我這種書呆子。我太忙,無法獨立擔當翻譯,於是請了一位翻譯家負責,自己只做潤色的工作。突擊了一個多星期,譯稿全部交差,至於導演怎麼處理最後的定稿,如何運用來回修訂的劇本,就非吾所知了。
參考史科重現實景
影片開拍之後,李安總想安排我去看他拍攝,我卻一直忙,抽不了身。他說香港變化太大,連香港大學的實景都沒法拍,只好另外找了一處,搭了景拍。去檳城拍片,也是拍香港的部分,問我有沒有興趣走一趟。我說興趣是有,時間卻無,只好割愛。最後安排我到上海去看他搭的景,說是按照歷史實景重現的一九四0年代南京路,用了上海檔案館的資料,每一家店鋪都經過詳細考證。我去了,不過,那天下著雨,無法拍外景,只能抓緊時問補拍一些室內的鏡頭。我看到的一景,是湯唯飾演的王佳芝帶了易先生(梁朝偉飾)到裁縫鋪裏做西裝。一個鏡頭拍了一上午,NG九次,才算完工,讓我深切體會了電影表演原來是個體力活。
片頭字體精心構思   
攝製期間,李安開始思考片頭的美術設計,他拿不定主意片頭要用什麼字體,是電腦美術字,還是請書法家題字,還是用刻印。我說,你去找找宋版書,特別是北宋版的,有些字體端莊大方,又不減秀麗。臺北中央圖書館(現改名國家圖書館)所藏宋版《李太白集》和《杜工部集》我用過,字體都漂亮得不得了,一定可以用的。我同時給他介紹了好友區大為,區兄的篆刻別具一格,剛健峻嶠之中不失嫵媚。後來,這兩項美術設計都蒙導演採用,讓我竊喜不已,覺得自己眼光不錯。

  我去上海看拍攝時,李安跟我說,進度滯後了好幾個月,要抓緊時間,拍攝完畢,他回到紐約剪輯,開始沒日沒夜地工作。有時打電話來,沒找到我,留話說他會工作到深夜,請我打回。有一次,我出差回來,他的紐約助理打電話來,說導演有急事找找,找了兩天了。李安問,當時汪精街偽政府正式的稱號是什麼,我說,不是「國民政府」嗎,他們自稱南京政府足為了方便,也沒錯的,總之不會自稱偽政府。他說,這個自然知道,只是想知道還有什麼稱號。我幫他查了查,也查不出還有什麼更正式的稱號,第一天告訴他,汪精衛沒改國號,也沒改國旗,只在國旗下方添加了六個字「和平反共救國」。

  他說,這些都知道的。「既然都知道,還那麼緊張找我?」「只是想確定一下,萬全之計。」我不禁哈哈大笑「你就是仔細,比研究抗戰時期上海史的專家都仔細。」「仔細點沒錯,疏忽就麻煩了。影片會先去威尼斯,九月二十二日在香港首映,你安排一下,一定要來看,我把你也列入了影片的credit,是顧問,學術顧問。」

  再來就是威尼斯影展得了金獅獎。影片到底如何,我還沒看到,只好說說幕後的吉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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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之必要
【聯合報╱◎鄭培凱】 2007.10.08 12:55 am
導演內心存在色彩的隱喻,「戒」是死亡的黑色,是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色」是鮮血的猩紅,生猛鮮跳,汩汩勃勃,是祭壇上的犧牲……

李安的《色,戒》上演了,列作三級片,十八歲以下不宜。我在香港看了首映,冠蓋雲集,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政商學藝,都來到國際金融中心,觀賞梁朝偉與湯唯在銀幕上赤身上陣。梁朝偉沒出席酒會,說是在北京拍片,章子怡卻迢迢千里趕來搶鏡頭。湯唯和王力宏倒是乖乖的,像金童玉女,隨侍李安大菩薩,不離左右,亦步亦趨,在鎂光燈下閃爍。隨後的報章評論都說好,都說性愛場面拍得好,有必要「兒童不宜」,點出了間諜特務時時刻刻生活在恐懼之中,隨時就有生命危險,只有「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在肉體歡娛之際,才有「活著」的感覺。

《色,戒》所展現的抗戰時代場景,不是可歌可泣的壯烈,不是慷慨就義的豪情,是從大特務易先生(梁朝偉飾)與女間諜王佳芝(湯唯飾)眼中看到的畸形與扭曲。色誘的下場是死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隨時隨地是死亡,是恐懼,是戒慎戒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是死亡的黑色陰翳撒開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死亡是必然的結局,性愛則是偶爾疏漏的網眼。在網眼中轟轟烈烈進行一場陰陽交泰,水火相濟,來肯定自己還活著,還能生龍活虎,以暫時的肉慾刺激超越死亡籠罩的恐懼看《色,戒》,我隱隱約約感到,導演內心存在色彩的隱喻,「戒」是死亡的黑色,是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色」是鮮血的猩紅,生猛鮮跳,汩汩勃勃,是祭壇上的犧牲。

色之必要,性之必要,三級之必要,在《色,戒》中確有此必要。我突然想起痖弦〈如歌的行板〉中的詩句:「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歐戰,雨,加農炮,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散步之必要/溜狗只必要/薄荷茶之必要……」那是詩人讀了海明威小說後的詩情,一切必要都是詩的必要,是感性的必要。李安讀了張愛玲〈色,戒〉,也有感性的必要,詩情的必要,拍電影的必要,就不可避免,有色的必要,戒的必要,黑的死亡的必要,紅的鮮血的必要,性愛的必要,「兒童不宜」的必要。

色之必要,性之必要。讓我又想到近代儒家經典在復興國族中的扭曲:身體髮膚,雖然受之父母,卻屬於黨國,為了國家存亡,民族大義,不敢不毀傷。失節事小,亡國事大。不過,李安電影拍得好,犧牲小我是《色,戒》,完成大我是電影藝術。

【2007/10/0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