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2007

鄭培凱。牡丹亭。國家大劇院蒙難記。

K,
可惜了,我的昆曲,白先勇的《牡丹亭》。杜麗娘啊,柳夢梅,水磨調……
可憐了,鄭培凱教授。
不該去湊這熱鬧。

國家大劇院
文章日期:2007年10月13日
【明報專訊】《青春版牡丹亭》受邀參加國家大劇院的開幕試演,忝為製作團隊的顧問,我也就有了機會瞻仰這顆正對中南海的大巨蛋。既已稱「巨」,前面還要加上「大」字,在修辭學上如此疊架屋,必有其不得不然的道理,亦可想像這顆蛋的分量,絕不止於建造花費的四百億人民幣。有人說,這顆蛋是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的一大步,改造了北京城的風景,重建了中國人的民族自信,不但使中國走向世界,更讓世界走向中國,孵育了二十一世紀中華民族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新機。負有如此崇高的歷史任務,這顆蛋就不該隨便稱呼,可能需要「人大」開個特別會議,釋法正名,授予「最最最偉大的巨蛋」稱號。
北京的朋友聽說我能進入巨蛋,都對我另眼相看,說這一下身分不同了,抖起來了,可以和國家領導人﹑建築工人﹑遭到拆遷的原居民﹑居委會幹部﹑高幹的子弟﹑保母﹑司機等,平起平坐,屬於「人民中的人民」,享此殊榮。要我瞻仰觀賞之後,跟大家講講,讓他們也沾上點「世界走向中國」的光輝。
帶如此光榮的任務,從酒店來到天安門廣場,來到廣場西邊的偉大巨蛋入口。同行的幾位老學者,一看到不鏽鋼的巨蛋周遭環水,連連稱讚說好,有護城河,又符合「金生水」的道理,法國建築師不錯,參透了幾分中國文化。走到入口,面對層層向下的台階,老先生們卻都面色凝重,不說話了。眼前是赭紅色石壁,開了寬闊的扁長方形門洞,深深的通道延伸到視線盡頭,一直通往幽冥奧邈的未來。一位說,像神道;另一位壓低了聲音說,像王陵的墓道。正悄聲說話,離我們五六步遠,有個中年漢子,晃晃悠悠走過,突然清了清喉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的一聲,一口濃痰就吐到台階的中央。我們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那漢子卻沒事人一樣,看也不看一眼,施施然走了,好像這是通向他家後院茅房的走道,時不時就要像狗崽一,在自己熟悉的路上「澤被」一下。等他走遠了,我們才回過神來,互望一眼,心想,還是人民群眾有志氣,真能當家作主。
大劇院裏有好幾個廳,我們觀賞的是戲曲,在戲劇廳演出。廳內設計之侷促,與廳外迴廊之寬敞,地下天上,落差之大讓人瞠目結舌,歎為觀止。不禁感歎現代建築真有創意,在空間藝術的探索上拿人的舒適作試驗,極具開創性。劇院內的座位安排緊湊,比航機經濟艙的座位還經濟,腿長一點的人就只好委屈了,誰叫你的尊腿長得不合國家的規定呢。
好不容易坐定了,看戲,看一場優雅動聽的《牡丹亭》。演的是不錯,水磨調悠揚婉轉,舒緩有致。大家正像林黛玉那樣,聽得癡了,突然後面一陣騷動,像失了火似的,眾聲嘈雜。再來就是乒乒乓乓,你推我擠,說昆曲不好看,不如綜藝小品,不如郭德剛。大批觀眾「起堂」,不看了,要退場,卻又走不出去,只好大費折騰,整排整排的人仰馬翻。觀眾席上聲浪喧天,遠遠超過舞台上的演唱,也算是國家大劇院的又一個「歎為觀止」。
[鄭培凱 學者.詩人.著有《真理愈辯愈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