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王安憶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6日
【明報專訊】好久沒有嘗過這麼爽快的收書滋味了,真的,就只能用一個「爽」字形容,當我把一袋沉甸甸的書拖回辦公室,坐下來,猶在氣喘,但那種喘,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爽。
說來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或許對不起了王安憶。
周末早上,回到大學出席有王安憶參與的一項文學座談,行經學生事務處的活動室,發現幾張長桌子上擺滿了書,幾位學生和一位男子站在旁邊,手忙腳亂,顯然正在佈置些什麼。
應是義賣二手書吧?暗暗猜度。忍不住走進去,先買為快,殊不知,二手書確是二手書,但完全不用掏錢買,只需伸手拿,原來是一位姓譚的同事把家裏三分之一的藏書捐出來讓學生分享,他稱之為:knowledge
recycle。
我才懶得理你把這行動叫做什麼名稱,如此數,豈可錯過,一於手快有手慢無,厚臉皮與學生「搶食」,低頭撿拾看中的書,箇中快感,有若玩電視競賽遊戲得了獎,獲准進入超級市場任貨品一個鐘頭。
譚先生的藏書不可謂不豐富。大部分是他在七八十年代買回來的,畢業於中大,主修神學,旁及文學藝術哲學社會學,顯然是博學之士亦是愛書之人,書上都有簽名或書印,亦有筆記眉批甚至夾朋友當年寄給他的信函,幾百本攤在桌上,有如晾曬展示他曾有過的知識青春。
「既然我已經不會重讀它們,不如拿出來給其他人享有。」譚先生笑道,似乎沒有半分心痛神態,慷慨得讓我想跪下抓住他的手背吻謝一下。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如斯義行,簡直像《聖經》所說,把種子播在地上,讓神蹟現於眾人眼前。
嘖嘖,太好了,嘖嘖,我一邊撿書,一邊壓制不住自己發出微微的亢奮呻吟。一九五○年版的費孝通《我這一年》,一九六四年版的《白鯨記》,一九七一年版的《戰地鐘聲》,還有最老版本的金耀基余光中鄭振鐸牟宗三以至馬克思佛洛伊德三島由己夫。當我拿夠了書,瞄一眼手表,已是個多小時之後,已是文學座談結束之際。
對不起,王安憶,你這次來港我沒做你的觀眾。但我用你來換這許許多多學者作家,來自上海的你,見過世面的你,總不至於介意吧?
(收書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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癒療靈魂之地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7日
【明報專訊】一位城大同事慷慨捐書,一口氣數百本,並謂陸續有來,因為這只佔他的家藏三分之一。
「你真捨得……」我一邊佔便宜撿書,一邊一語雙關地說。
我有百分之卅是衷心佩服他的「狠心」,竟捨得跟多年來辛苦買回找回尋回的書割棄分離,極不容易。至於餘下的百分七十,是暗暗期盼他加倍「狠心」,盡快把家中其他藏書一併捐出,好讓我再撿便宜、再佔便宜。
外號阿Rock的這位同事聳一下肩道﹕「其實我也掙扎了好久,但書本實在太多了,家裏放不下了,而且自己真的已不會重讀這些書,不如讓其他人分享。」
接他對我描述家中景,書本之多,把一家三口重重包圍,直如生活在圖書館,好幾次,連親戚朋友都不太願意上門共聚,因為嫌棄「輸輸聲」,不太吉利。
我立即想起最近讀的《深夜裏的圖書館》,兩年前出的英文原著,今年九月由台灣商務出版了中譯本,我竟遲至十一月才發現買到,真該打手板。作者曼古埃爾出生於阿根廷,現居法國,著有《閱讀地圖》、《跟波赫士在一起》等書,是超級書迷,家裏藏書之豐絕不遜於任何一間圖書館,在這本新書裏,他寫書本的分類和整理,寫出自己的經驗,也寫出自己的煩惱,任何一位愛書人讀了必都感嘆一句,唉,我也相同。
曼古埃爾的家,由門外開始已經放書,書本多到連女兒亦常嘀咕,每天回家時好像要拿一張借書證才能進屋似的;從小到大她們也沒法在家裏亂跳亂跑,萬一把書架撞翻,是會有生命危險的,若把書本次序亂放,亦會引爆「親子衝突」,是接近萬惡不赦的大罪。
書之於曼古埃爾,猶如之於所有愛書人,是溫暖之鄉,唯有坐在家中書牆前面,才有安穩之感,所以曼古埃爾特別提醒讀者,亞歷山大城圖書館的書架上方刻銘了一句碑文,意思是指﹕癒療靈魂之地。
「人無癖不可交」,愛書亦是癖,而且是個略帶神聖之癖,因為靈魂在此取得了它的休養空間。我很高興知道鄰近的辦公室原來有位書迷同事,卻亦很懊惱這麼晚才知道有位書迷同事,一牆之隔,隔開了兩個本來可以有談不盡話題的男人。世界很小,卻也很大。
(收書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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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的起點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8日
【明報專訊】曼古埃爾在《深夜裏的圖書館》序言中引用Petrarch的說法,自謂站在家裏書架面前,湧起無比感激,「這並非一堆沒有文化的收藏,縱然它們屬於某個沒有文化的人。我的藏書亦是如此,它們懂得的遠比我多,我很感激它們甚至容忍我出現在它們面前,有時候我更感得自己濫用了這個特權」。他整天閉門在家,摸摸書架,翻翻書頁,感受如同旅行,故極想寫一本叫做《在自己的書房旅行》的書,只可惜,這個書名早被人用過了,他不想抄襲。
愛讀和愛寫的人,看見某本書,往往由書名開始已經愛上它,恨不得這是自己的著作。近讀內地著名書評人止奄的《插花地冊子》,裏面便有此一段:「現代文學史上,有幾個書名我一向羨慕,像魯迅的《墳》,周作人的《秉燭談》和《藥味集》,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傳》,張愛玲的《流言》等都是,可惜這些好名字被他們用過了。」我當然亦有類似感慨。常常,站在書架前,瀏覽一個個書名,享受便如看一本本好書,書名是閱讀的起點,貫注了作者的心事。
去年出版了一本《我們》,取名時,沒有想過是否原創,待到出版了,才忽想起駱以軍早就用過了,我也早就讀過了,說不定就是因為讀得歡喜,好感壓在心底亦即佛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裏,遺忘了,輪到自己出書,竟然不自覺地犯了「抄襲」之罪。去年書展遇見駱以軍,把書送給他,並用愧疚之心在扉頁上寫了這句:抄了你的《我們》,還你我的《我們》。
駱以軍哈哈大笑,大方地,無可無不可地。
《我們》出版後,僥倖得到一些前輩的令我感動的評語,於是意猶未盡,食住上,今年出版了一本《你們》,印象中倒沒有讀過以此為名的書,希望不會再犯前錯。到了年底,或明年初,再接再厲,將編輯一本《他們》,算是「一門三書」的完結篇,之後,「們」盡至此,門不再開,應該不會再出「她們」、「牠們」、「它們」之類了;一家三口,一們三書,算是在數字上符合了家庭現狀。
我們你們他們,們們相接,總算到了休止的時候了。(收書記‧三)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