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3/2008

閱讀期待:鄭依依訪戴晴


書名:《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
著者:戴晴
出版:中文大學/香港


1995年,戴晴在墨爾本遇到張東蓀孫子張鶴慈
人間熱淚已無多
戴晴談四九後民主派的消聲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23日
【明報專訊】1949年9月30日,中國共產黨建國前夕。
集合中共黨內黨外人士、包括諸如中國民主同盟成員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576名代表,在這天選舉新政府主席。毛澤東以575票當選中央人民政府主席——這次不記名投票中,唯一只有一票沒有投予他的,據寫作「歷史調查新聞」的北京異議記者戴晴依僅有的考據,是時任燕京大學教授的張東蓀——唯有他一人,這位在該年初才居中共與國民黨中間談判,促成北平「和平解放」的民主人士,在「新中國」成立前的熱鬧至狂歡中,冷靜地投下自己由衷的一票。
這一票相對往後中共在民主派中間開展的「肅清」「反右」運動,頗像嘲諷的預警,告誡正熱切等在新政權中分官封侯者、親友叛離的肅殺時光,將不遠矣。
戴晴在近作《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發掘一段當今青年少知的中國民主派在新中國的經歷。
1月31日北平宣布和平解放,國民黨將令傅作義率25萬北平守軍全部向人民解放軍投降,遷移城外接受改編之前,此時,樂見中共從革命黨將順利變成執政黨的民主派人士4位,包括張東蓀、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雷潔瓊,與她同為中國民主促進會創始人的丈夫嚴景耀,以及清華大學知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去到中共當時位於河北省平山縣的總部,與毛澤東商談民主派參與到未來政府之事。
這時這些民主派被邀前去,既是準國家政權的首長為得到全國、特別是知識分子,希望攏絡他們認可新政權,亦是對他們的禮待與重視。
無可否認,這是民主派與中共的蜜月期;對於大多數民主人士而言,這甚至一再延續,直到1950年代中的反右運動裏,與共產黨的關係,能否順應或取悅中共,仍然是許多民主人士行事言論的主要考慮。
而在1949年投票選舉中央政府的關鍵之時,從貪腐的國民政府統治、外族進侵國土的抗日戰爭走來,而又相信寄望每日口中提清廉的共產黨之民主人士,更是熱誠地投以信賴的一票,人數正如上文所引。
自身工具化的「兩頭真」
「目前大陸流行一個詞,叫『兩頭真』,是像《炎黃春秋》、李銳等人,他們自言在年輕初接觸共產思想時,被大潮捲入革命事業,當時的確很真誠;到中間,自己完全是共產黨的工具,無數時候明明是捂住良心,覺得不對但也做了;到了老了又重新看世界,也退休了沒有負擔,比如說不再想『還能在這個位子上坐下去嗎』,便變成真的心靈。」戴晴說,變成「兩頭真」得看人生晚年是否能忠於自己地說話,不再仰共產黨鼻息,這是後話了;但在投票選舉毛主席的一刻,許多民主派已經開始為中共工具化了自己。
在毛澤東知道選票中少一張的時候,雖然在中共裏早有估計是誰投的反對票,戴晴指出,雖然「毛口中說『不選就不選吧』,令大家後來都以為他忘了,但其實他清楚記住」。而對於追求絕對權威的他,開始了政治戰場的轉向,「他說過政軍事上的勝利已經沒問題了,該轉到『未來統治國家時我要高高興興的統治』,哪能給你這些民主個人主義者一天到晚都有自己的意見」,也是戴晴用「整本書來看看他記住之後他周遭的人怎麼做,整個國家系統怎麼做」來肅清異己。
其一是以策賞功臣方式收賣人心。像讓民盟的柳亞子自以為協助建政有功,親暱地向毛澤東要求:「潤之,你把頤和園賞給我吧!」戴晴將其時民主派對與新建政的中共關係的微妙心理關係,舉例描述,令人歎為觀止。
「香雲紗」換上列寧裝
譬如,後來被打成「頭號右派」的民盟副主席章伯鈞,在新中國之初,曾經一度官交通部長等高位,出入有鴻儒,當時為年尚小的章詒和,幾年前就在《往事並不如煙》中,寫過她童年在家裏所見的這些民主派,包括時任司法部部長的史良,寫她「長得美、又愛美、懂得美」,毛巾最多只用兩星期「不能用到發硬」、又會以被視為國民黨特務才穿著的「香雲紗」做連衣裙「布拉吉」的嬌媚女子。
不過,「史良一到1949年,剛開始,就換上一身列寧裝,還戴上帽子!不倫不類呀!」戴晴放聲笑說,「黃炎培帽子還不會戴呢!他原來西裝,1949年,就趕緊換上幹部服,帽子歪戴,哈哈!」教育學家黃炎培在北洋政府和國民政府裏都曾被許予官職,他都一一辭拒,在新中國剛成立後以74歲高齡當了國務院副總理兼輕工業部部長,據傳他是民主派人士中第一個提出「毛主席萬歲」口號的。
雷潔瓊曾經因為堅定地參與抗日救亡,被認為是著名的民主鬥士,「可是整個政局、共產黨政治倫理改造人的力量」,戴晴形容變得只會說八股官話的她「就像一張白紙,單薄、蒼白、完全沒有生命力,是個牽線木偶,人家要她怎麼動就怎麼動」,常常沒有自己什麼不同的見解,「或者她有但不敢說,毛澤東最喜歡這樣的人。這使她地位一天天高,地位愈高愈沒有自我。」
這些民主左派在早年便因為原來就認可共產理念輕易得到中共的倚重,對比之下,並不認同共產專政的民主右派,便以分封不同官位的差別,誘發他們改變思想,「像最想跟左派爭官位的是羅隆基,他成了當時右派小集團的頭目,葉篤義後來記述得很清楚,寫他急『咱們哥們也得商量商量呀,幹嘛你們不爭取,看人家多爭取呀』。」
甚至於煽動起民主派裏的勾心鬥角,誘發當中的「派系鬥爭」:「你說是路線不同也可以,你說是妒忌也可以」,離間他們。像張東蓀,毛澤東公開稱讚他是「北平和平解放第一人」,使張東蓀心裏煞是不安,跟毛說:「不要這麼說,這樣我會得罪很多人的」,毛澤東回:「得罪人是我得罪,沒你的事。」不能打掃掉的張東蓀
為什麼毛要這樣說呢?他是謀略家,這是他的謀略之一。」戴晴以「遊刃於儒、法、道、術,經千年提煉而成就的『人精兒』」來形容毛澤東,「他打出每張牌、每一套權術,都是一定要思想的殲滅,以保持絕對權威」,對於開國初年民主派要求的多元聲音,他視為是「鑽到牛魔王的肚子裏搗亂」,「不知道我要先打掃好房子才能請客」,要使這些「中國的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們……沒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可是就是有不能打掃掉的異議者,不怕發出孤清的獨立聲音:像一生是長袍、免襠褲的張東蓀,雖然得到毛的禮待,卻投下反對毛當國家主席的一票,委予雙重官職,情願讓出一個職銜,只待在學院教書。甚至在後來知識分子「洗澡」的運動裏,拒絕以批評自我思想來作檢討,而真的與過去爭取民主的同行人形如陌路。
1960年,張東蓀好友史學大師鄧文如去世,孤伶伶沒人弔唁,張東蓀想起1949年初居中促成北平和平解放的協調後,多元民主聲音在新中國的逐步零落,今昔相較,寫下七言律詩追悼至友,並言感慨,「人間熱淚已無多」。
在一面倒順從毛澤東的1949年選舉會議以後,不為賞賜而折腰的知識分子風骨失落;在共和國強大的國家機械消聲運動下,真誠的異議聲音,從此也就無多。
[文/鄭依依、攝/秦偉]
Xtra Info﹕誰是張東蓀?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23日
【明報專訊】張東蓀,1886年生,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後參與政治活動、也是力倡言論與報紙開放的政論家與報人,辦過《時事新報》、《解放與改造》等報紙雜誌。1951年由毛澤東親自判為叛國罪、1978年當幾乎所有人都被平反但鄧小平親自決定不予平反的政治學者。
「他平生最恨兩件事,一是侵略,所以他抗日;二是專制,所以蔣介石那麼優待他,將他奉為座上客,他也不賣帳」,在抗日戰爭期間便已主張國共合作,同時與中共地下黨接觸,也介紹燕京大學學生到中共抗日根據地,更在1949年充當中間人,協調北平國民黨棄守北平
「所以當他察覺到毛澤東的專制,即投以反對票,不信任他可作為自己祖國的領袖。」1949年以後他不再發表文章,1968年1月文革 之中被「逮捕」,被關在北京特種監獄秦城,1973年死在獄中。1995年,戴晴在墨爾本遇到張東蓀孫子張鶴慈。他帶同歷次抄家遺下的少量詩詞、文件,戴晴好奇於這位被國民黨和共產黨同時忽視的歷史人物的一生,開始展開對他的冤案和生平的調查,以8年寫成《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