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論述
文章日期:2007年9月6日
【明報專訊】看《東京鐵塔》那本書時,Lily先生提到母親動完甲狀腺手術後,頸部有道疤,就開始買絲巾。我心中說:「Lily先生,我的母親也是這樣子噢!」,不由得對Lily先生有種「同道中人」的感覺。
我們的母親,除了是在廚房忙三餐的老媽子之外。也貪靚,也有朋友一同喝酒打花牌,也會和這個老友吵架和那個女伴冷戰。幾十歲的人了,依然對打折的衣服兩眼發亮。愛買褥用品(奇怪,我見到的多數母親,都愛買單罩)。愛在電話裏背後說某某阿姨的壞話,但當面卻要我們恭恭敬敬的叫一聲阿姨。
我們的母親,不是柯慈筆下《伊莉莎白.卡斯特洛》那機智嘲諷的睿智知識分子。會用卡夫卡的比喻和對眾人表述一場精彩的人文科學演說。我們母親的論述,是在街巿和小販感嘆子女的忙碌與己身的老去。是對電話,安慰友人說她的人生道理:「看開一點吧,來來,我陪妳喝一杯。」(關關:多么希望我的母親會這樣安慰人。可是,知識分子的母親,一生好強,從不軟弱。她總是有可以上天的大道理,小女子只好躲到小島上了。我對Mayboy說,母親是我的借鏡,希望自己一定不要像她。可是,宿命的DNA,小女子能逃得掉麼?Mayboy對我說,你最好的一點是,懂得感謝。是么?)
都是母親。都是女人。都是孩子的媽。
但卡斯特洛的兒子回憶道,他自小母親都閉門寫作,在任何情下不准打擾。他與妹妹被關在門外,先是發出細細的啜泣聲,但後來就變成咿咿呀呀的吟唱,這樣,會令他們變得好過些。
而這樣的母親,別以為他們得不到孩子的愛,到孩子夠老夠成熟時,或甚至可以稱「社會化」之時。他們原諒母親,給予愛並額外給予尊敬。他們對漸漸老去的母親,是以一種孺慕的心情,如桑塔格的兒子,他們在童年沒有得到「我們的母親」那種三餐照顧噓寒問暖,他們內心恨不稱職的母親。但長大之後,他們發現母親的身分只是女人身分其中一種。他們學曉用其他的標準例如地位、成就或經濟能力來界定一個好的母親。
那時,「我們的母親」就開始萎縮,如骨骼流失症的女人,愈來愈矮小愈來愈沒有對世界招架的能力,而得到的是附帶憐憫的愛。而非敬意的愛。
我無意強分母親的高下與類屬,那是無聊並對母親這名詞有像中文教科書中那僵化的詞性之強暴。只是,我和Lily先生或其他跟我們一樣有一個沒什麼社會地位的母親、只會叫兒女努力加餐飯的母親,有一種悲意。那是「怎麼搞的,妳那麼的愛我們,到後來,妳得到的,並沒有比那些母親多」。甚至,我們沒什麼話說,我們不認真聽妳說,我們不說認真的話給妳聽。
也就是,「我們的母親」她在我們告別童年之後就停止生長了。我們與母親的關係就在我們某一時刻被終結在那兒。我們所做的,是看她們老去,我們並不參與也拒絕她們的參與。頂多,我們只是生活上的伴侶。而「他們的母親」,多麼令人羡慕,她的孩子們可不會不耐煩的對老媽子說:我現在不餓,等會再吃飯。(關關:晚上和肥仔討論這“我們的母親”。肥仔說,老爸說得對,真的只為那口飯。你啊,得先把你的“隨便燒燒”教會“我的老婆”,才可以老啊。)
總之啊!Lily先生的母親,我若見到她一定會送她一條美美的絲巾,那是我為我媽買的,是紅底有飛鳥圖案的;那天我經過百貨公司大減價,我看到絲巾專櫃,我一條條的挑,忘記了,我根本不用這種的綁脖子的小絲巾的。
而我的母親,就像Lily先生的老媽子一樣,早也就,不需要了。
[張家瑜 希望自己非常之溫柔和善。骨子裏卻有股反對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