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2/2007

和風清歌


和風清歌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日
【明報專訊】聽歌,從一首Monica開始。

炎炎夏日,女孩呆在家中,提不起勁做暑期習作,百無聊賴看電視。窗外天藍雲白,後山的草木碧翠連綿,還有飛鳥滑旋。女孩看後山那錯綜複雜的脈絡、密密麻麻的枝葉,看得心不在焉,突然疑惑:不知道山中會不會也有人在看我呢?半晌,她回過頭,繼續縮在沙發裏看電視。連電視廣告她也聚神地看,她的世界裏好像只有這電視是活、會動的,還會逗逗她

突然,一陣明快跳脫的節拍響起,彩色汽球堆中跳出一個穿白色西裝的小伙子,輕鎖眉頭,側臉,唱了起來:愛我愛我不顧一切 ,教我教我戀愛真諦。女孩的心猛一跳。戀愛真諦?這可是學校老師沒有教的﹗是什麼?

熒光幕上,小伙子隨音樂的節拍左搖右擰,揮手踏腳,叉腰翹唇唱,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 Monica。女孩看得入迷,腳踏節拍,心跳加快,整個人醒了。當時流行曲的鼓聲還未太過電子化,大樂隊式的音色活潑激昂,那節拍奔騰中帶點纏綿,放蕩中留柔情,是金黃的香檳,甜甜澀澀的氣泡教人興高氣揚,想起舞想起飛。漸漸,歌詞和旋律褪去,女孩只聽到那節拍,那麼簡單肯定,那麼無法抗拒:

(thanks) 

(thanks) 

(thanks) 

(thanks) 

(monica)

(誰) 

(能)

(代) 

(替) 

(妳地位)

這節拍佔據了她,在她體內推波助瀾。她感到自己的心瓣隨節奏一張一合,有韻地,像蝴蝶翅膀那樣,一張一合。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心口的寬度——啊,如此寬敞。合上眼睛,一股電流接通全身,從頭頂到腳跟,她整個人凝聚,壯大,嗙,嗙,生動得要脫殼而出……
這時,電視嗙嗙廣播的,是她的心跳聲;夏蟬吱吱唔唔鳴響的,是她的脈搏聲。這是她的世界,是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的世界。女孩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快活。乘拍子,她是一隻找到了自己的飛翔韻律的小鳥。
從此,生活是有韻的。從walkman傳來的歌聲,伴女孩走過繁囂的彌敦道,擠地鐵火車,發白日夢,踱黃昏回家的路。從前,走在沒有音樂的街道上,她是一隻沒有人看見的小鴨,在陌生人群中被推來撞去,很難受。現在只要戴上耳筒,手指一按,磁帶一轉,一切便不一樣了﹗聽音樂,女孩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看到畫面,看到意境——在陌生人的臉上,她看到疲累艱辛、咬緊牙關過的生活,她看到身不由己、消耗心志的處境。聽音樂,女孩在火車車廂內,看到情節,看到世事人情——她看到父親替孩子拉襪子的心滿意足,她看到年輕的媽媽因寶貝嚎哭而靦腆,旁邊一位祖母年紀的女士,也許是想到自己剛當媽媽時的狼狽,臉上泛起體諒和懷念;她看到車門打開時,老公公舉起一隻手擋住車門、另一隻手牽老婆婆慢慢下車的雋永。音樂掀動她心中的韻律,讓她也聽到旁人內心的快板、慢板、清平樂、如夢令,還有那自盤古開天便細語於人與人之間的共振共鳴。她本來渺小的生命豐富了、包涵了。年少的她不懂說明那種大的感覺,但她聽到了宇宙的韻律,她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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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ica之後,八十年代還有憂鬱奔向冷天的無心睡眠、煤氣燈下兩心相親的夢伴。大人總是在罵:流行曲污染思想﹗這些歌詞教壞孩子﹗我們依舊如癡如醉地迷偶像,幻想熒光幕上那男孩是在向自己傾訴心事。其實綿綿情話,靡靡之音,說來唱去不外都是盼望、相愛、離別、思念。但是人生不也就這些調子了嗎?流行曲只是給感情發芽的女孩一種抒發情懷的方式罷了。荳蔻夢萌,倚窗獨坐,期盼誰來牽走一顆戚戚的心:窗外,天空每朵白雲,滿瀉醉人曲譜,夜空,星星向月兒說,甜蜜是這戀愛預告。然後,喜歡了一個人,也說不出為什麼,鍾情難拔,卻只敢躲在遠遠看他打球,傻傻地笑。世界自此不再踏實,才明白什麼叫傾心:曾自問,樣子真太笨,曾自問,外表都不怎麼吸引,卻妄想跟你同行。請你,明白我已暗中因你傾心。每晚輾轉反側,腦海裏都是他。漫漫長夜,編造各樣的劇情,讓男主角去感動女主角。少女的愛情盡是詩情畫意,不切實際,真的以為就算刮風下雨地塌天崩,只要身邊有那個人,便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缺,鹹魚白菜也好好味。我與你永共聚,分分鐘需要你,你似是陽光空氣。相愛相知的力量,就是火箭,可以帶兩個人到天空去,擺脫紅塵,逍遙共遊,享受寧謐遼闊的人生。有了你,頓覺輕鬆寫意,太快樂,就跌一跤都有趣。心中想與你,變做鳥和魚,置身海闊天空裏。愛情是飄升、輕逸的,是相望而笑,心有靈犀。

八十年代末的主調是離別。那時還沒有互聯網,長途電話費很貴,與加拿大通話一分鐘要港幣十多塊,因此同學要移民或出國升學,真有生離死別的不捨。在啟德機場,流了很多眼淚。也有很瀟灑的同學,死也不告訴我們她上飛機的日期,只留下通訊地址,便悄悄地走了。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漫漫長夜裏,未來日子裏,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也許因為離別,我們更努力去珍惜,更不吝嗇去表示關愛,寄卡片、寫長信、郵遞生日禮物,莫失莫忘。這些年來,很多舊同學都回流香港了,仍然分隔異地的,她們都已住到心裏頭去,是心思永遠的一部分了。

青歲月的列車,緩緩前行。漫漫長路,看不到目的地,路遙人悶,等待下一站。陪伴我們走這段路的,有朋友,有歌曲。幾個好朋友走在一起,不管是從沙田騎單車到大埔,或是從金鐘坐雙層巴士到淺水灣,誰哼起一首歌,大家便會一唱一和高歌起來。沿吐露港公路,我們騎單車,迎風,並排高喊,我向世界呼叫,Amani nakupenda nakupenda wewe,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覺眾志同心,志向遠大。我們去到哪裏都吵,唱歌更會忘形,常惹旁人皺眉怒目。我們騎單車風馳穿梭,齊心唱,途人路上回望我,只因我的怪模樣,前路步步懷自信,依照心中那正確方向。一次,幾個人耍浪漫,相約到淺水灣看日落,怎料到了才發現淺水灣海灘向南,根本看不到日落。失望自嘲一番以後,我們便坐在沙灘上,唱起歌來,一首接一首,直到天色從橘紅變紫,再全沉下來,我們才踢碎沙、踏餘音上歸途。

我們也愛去看電影。在漆黑的電影院裏,成人世界的悲喜愛恨,放大幾十倍聚焦在眼前,我們似懂非懂地看。秋天的童話裏,黃葉散落間的無奈和嘆息;流金歲月裏,粼粼金光反映的悔恨和無可挽回;阿飛正傳裏,灰綠叢林中的不霸與自困,十三、四歲的女孩其實未能體會。一直到片末,當主角的身影褪去,主題曲幽幽響起,本來抽象難懂的才忽然立體而且沉重。也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便流下來。人生的聚散、歲月的飄零、自身的何去何從,在剎那間感受了,就是因為那首主題曲。

陪伴我們成長的,還有聖詩。那年全班旅行,在海洋公園坐纜車上山,纜車行走到最高最當風之處故障,我們被吊在半空中搖晃。那位本來已經畏高的同學,害怕得哭了,喊救命,我們也嚇得不知所措,只懂合起眼,低下頭,一起唱主禱文。高空上,歌聲乘風扶搖而去,我們的禱告亦隨音韻傳遞到宇宙如萬串風鈴的耳朵。不久,纜車便開動了。

成長那段苦樂參半的日子,有點像被吊在半空。回頭依依遙望陸地,無憂無慮的童年已經回不去了,身邊的老師家長天天敦促我們要乘風破浪勇往直前。但是往前瞻望,天空無際,學海無涯,說理想談志向,實在有點自欺欺人。我們清楚明白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會工作會戀愛,未來到底燦爛抑或平凡,顛簸或是康莊,總有揭曉的一天。但是等待這一切去發生、等待未來快些來臨的這些漫流的歲月裏,每天上課下課,念書考試,身體和腦袋很忙碌,心靈卻空洞苦悶,像在翻一本沒有印字的書找答案。

那些托頭發呆的日子,愛看白雲蒼狗,胡思亂想。發現了宇宙大無限,自身微如塵,懊惱了一整晚;明白到人人都要死,包括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心驚膽顫了大半年。發呆望天,不禁嘆息,這人生可輕易嗎?一生何求?怎麼迷茫裏永遠看不透?聽歌走在煩囂的彌敦道上,哼歌站在課室外倚欄望天,其實都是在尋找那個答案。有一首英文歌,常聽媽媽哼,結尾是這樣的: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那時候很喜歡這首歌,因為以為歌詞是說「朋友」就是一切的答案。長大了才領會到歌詞的無奈。到再年長些,又有另一種體會:答案飄揚在風中,是無聲的樂聲,沒有定理的真理。真諦,在和風中,在清歌中

[文/黃淑珊 2005青年文學獎得主、大學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