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仔市集 智慧留痕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5日
【明報專訊】特首曾蔭權的施政報告提出多項保育計劃,連鮮為人知的馬灣私塾——芳園書院也在計劃內,但偏偏不見灣仔太原街、交加街一帶的市集被納入計劃內。早在十多年前,香港大學的榮休教授亞巴斯(Ackbar Abbas)已指出,香港的保育工作偏重於一些屬於另一個年代、另一個地方的建築物。施政報告中列舉的各項保育計劃基本上沿用十多年前的思維,對於保留灣仔喜帖街、保衛天星和皇后碼頭、保留灣仔市集等發自當地居民和香港年輕一代的呼聲則置若罔聞,隻字不提。有關天星和皇后碼頭的討論雖仍算不上深入,但總算已經在社會廣泛討論過。喜帖街的情則曾分別被多份報章用上全版篇幅報道,相信不會有人感到陌生。相比之下,保留灣仔市集的呼聲則較微弱,但一如保衛天星和皇后碼頭的運動,由一群不到30歲的年輕人發起和奮勇地推展,一群年輕人已組織了灣仔市集的關注組,要求政府保留灣仔市集。
所謂市集,其實是任何一個城市的原始面貌。社會學家Manuel Castells認為城市原是那些不用親身在田裏耕種的人的居住形式。說得淺白一點,城市是一群不事生產的有閒階級聚居的地方。既然不事生產,一切起居飲食的必需品都要倚賴他人供應,市集亦因而必定伴隨每個城市的出現而形成。世界上不少城市都擁有一些歷史悠久的市集,這些市集除了年歲長,還盛載當地人日常起居飲食習慣的實物紀錄。除此以外,市集更是人與人之間討價還價和互相切磋交流的場所。因此市集往往集中表現了一個地方以至整個城市的風土人情。
由於香港的營商環境側重大企業、大財團的利益,罔顧小商販對社會的貢獻,再加上政府由殖民年代起已採取趕盡殺絕的方式對待小販,市集早已無法形成,就連市政局年代興建的街市亦往往無人問津而被迫丟空。數年前當壟斷香港零售市場的兩大集團決定在旗下的超級市場售賣豬肉和魚類等鮮活食品後,街市被超級市場淘汰的預測甚囂塵上。
側重大財團 漠視小商販
市集或街市的運作方式和超級市場截然不同,後者基本上只是一部售賣機器,到超級市場購物的人只需從貨架上挑選合意的貨物,再到收銀機付款便完成購物。過程中一言不發,不能討價還價,更談不上與人切磋交流。
有一種意見認為超級市場提供一個清潔舒適的購物環境,街市被超級市場淘汰是社會進步、汰弱留強的必然現象。這種意見完全漠視小商販的獨特角色,表面看超級市場由環境設計到貨品擺設都比街市優勝,但細心觀察不難發現超級市場經常會有一些過期的食品和一些已腐爛的水果擺在貨架上。這種情形絕少出現在街市的攤檔,售賣水果的商販會事先挑出一些熟透的水果,以較廉宜的價錢出售,不會白白讓水果腐爛。小商販們不比超級市場的受薪工人,全屬自僱人士,當中更會有從事一種固定的行業數十載之久。一個賣水果數十載的小販就如莊子筆下的庖丁那樣,對不同水果認識透徹,只需輕輕一拍或一彈,便已能為顧客挑出一個符合他/她們要求的水果。這樣的小販早已掌握了附近三數條街的顧客要求,專誠為這批顧客購入合適的水果,供他/她們享用。這樣的小販不似超級市場那只做買賣,更負起建立社區關係的責任。由於人們缺乏認識,超級市場淘汰街市可能已不可逆轉,但不是什麼社會進步。
沒有街市、沒有市集,只有超級市場的社會是一個冰冷的社會,超級市場壓根兒是一部超級售賣機器,人的因素根本不重要。市集裏小商販的世界則是依靠小商販個人才能運作的世界。
發揮生活智慧所在
如果要知道小商販的世界是怎樣運作的,可以趁近日天朗氣清的日子到灣仔交加街的攤檔走一趟。趁天朗氣清的日子,賣乾貨的小商販們將冬菇之類的乾貨放在一隻大又淺的竹筲箕上,然後放在太陽曬得到的地方。曬乾一些可能受潮的貨物,此舉不但延長貨物的出售日期,說不定藉天然生曬的程序,提高貨物的品質,為貨物增值。這一切完全依賴小商販們不怕辛勞,將出售的貨物當作自己的子侄般看待,照顧周到。市集因而不單是一處人們做買賣的地方,更是一處讓小商販等勞苦大眾發揮他們見機行事、就地取材、物盡其用、生活智慧的所在。香港的主流社會卻從來不曾珍惜勞苦大眾的點滴生活智慧,白白讓勞苦大眾在香港的土壤裏艱苦培育的點滴生活智慧消失。
到了今日,香港的街頭已愈來愈少見到小販的蹤影,但仍然可以在一些地方見到由食環署掛起的牌匾。
牌匾寫﹕「光顧無牌小販,危害健康、損市容。」牌匾所寫的正好是香港主流社會的寫照,但這種態度是何等無稽和無謂。無牌小販有很多種,推一個由大圓桶改裝而成的焗爐的小販絕不會危害市民的健康,更不會損害香港的市容。這個小販賣的是一般人到郊外燒烤時都會預備的番薯,燒烤時把番薯放在燒烤爐底,讓掉下的灰燼慢慢把番薯焙烘好,但結果不是番薯還未熟透就是已燒焦。小販焙烘出來的番薯則不同,熟透了又未曾燒焦。番薯的卡路里頗高,不宜多吃,但剛從火爐焙烘出來的番薯絕對不會像酒店的自助餐間中出現細菌感染。如果要說危害市民的健康,到酒店吃自助餐,風險高得多呢!主流社會完全漠視小販的貢獻,才會容忍食環署將小販趕盡殺絕之餘,繼續把小販醜化甚至妖魔化。試想一個甘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焙烘番薯的小販,他的技術必定已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人們卻只消十元八塊就可能吃到全世界最好吃的烘番薯,是何等享受!
為昔日生活痕抗爭
至於市容,那個由人家丟棄而改裝成為火爐的大圓桶何其標致,像大集團的標誌,遠處望見便知道有烘番薯。其實只須妥善管理,小販只會令香港的城市風貌更為多采多姿。每個行業的小販都會為自己建立鮮明的形象,多年前,賣白糖糕的小販將白糖糕做在一個大而淺的竹筲箕背面,然後安放在經過特別安裝的單車的前端,小販則威風凜凜的站在單車的座椅旁。賣牛雜的不停地開合手上的剪刀,面前的一盤牛雜則不斷釋出牛雜的香氣。賣煎釀三寶的則將其車子改裝成集櫥窗、儲物、廚房三合一的精考設計。
香港的勞苦大眾奮力掙扎求存,自食其力,當中形成的生活智慧和機靈精巧的生活技藝由殖民時代到現在的特區政府,都被忽視甚至無情打壓。即使灣仔的市集亦只是保存了昔日點滴的生活痕,難得一群年輕人正奮力為這點滴的痕奔走抗爭。或許他/她們眼見昔日生活的痕在發展是硬道理的思維下,在偏重另一個年代、另一處地方的保育方針下,在一浪接一浪的市區重建下,已所餘無幾,必須盡最大的努挽回那些仍然倖存的事物,灣仔市集恰好是仍然倖存的事物。
[文/馬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