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6/2007

陳智德。黃幡故事探源。灣仔灣仔。

黃幡故事探源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6日
【明報專訊】昔時灣仔以皇后大道的洪聖廟前一帶為海岸線,洪聖廟即大王廟,因其得名的大王東西街一帶,在香港開埠以前已聚居眾多蒙受福祐的漁民。我對黃幡說,想聽聽浪的聲音。黃幡隨即就說,你要聽嗎?浪的聲音也就是勞苦的聲音。

十九世紀中葉英商顛地在灣仔海岸興建碼頭和貨倉,除了鴉片販賣,亦有經營茶葉貿易的船隊來往於汕頭和廈門,故而僱用從汕頭和廈門來港的潮汕籍華工,顛地在春園街一帶建造春園別墅,華工則聚居於大王東西街及船街附近,汕頭街和廈門街為洋行的西界及貨倉

這只是它早期的痕,保留了一點在街道名稱之中,二十世紀的灣仔再由填海及水兵的活動而一再改變形貌。那麼,黃幡是何時開始居於灣仔呢?他猶豫不答,說要帶我們到他昔日住處,只見整條街所有店舖俱已結束營業,閘門深鎖,居民遷出,白天也如同鬼域。低矮樓房窗戶全都緊閉,一格一格的框內,昔日防範風暴的膠貼卻猶在,一組一組畫交叉,好像不斷搖頭,否定外來者對它的觀察;但住在屋內的人望出窗外所見,還不是畫上交叉的世界?它象徵錯誤還是抹煞?還是一種自我否定?

不,這不是自我否定……黃幡有點激動,風吹過他開孔的身軀,預見了近乎自戕的對風的抵抗及其苦楚。風是一種暴力,但曾幾何時,黃幡與他的朋友可以在樓宇間並排而互通的天台間放風箏。黃幡居住之處,以前是一整條經營喜帖印刷業的街,這彷彿也是香港店舖一貫的生存模式,以同類為集結,我們有賣體育用品的花園街、賣電子零件的鴨寮街,批發時裝的長沙灣道、賣五金用具的新填地街、賣模型的廣華街、賣啤酒的蘭桂坊……集結皆非一日之事,它們由生活慢慢積累,由使用者共同創造,分享本身的共名及文化資源。

修頓裏的失敗小兒

為什麼黃幡熟知許多地方歷史?他建議我讀《歷史的覺醒》裏面的一章〈灣仔:尋求認同〉和《環頭環尾私檔案》中的〈灣仔:吾土、吾鄉、吾民〉,新近的事亦可參考《黃幡翻飛處》,但除此以外,還有黃幡自己的故事。黃幡的上一代來自中國內地,身逢戰亂之世,上一代實在沒法選擇,他們無奈地來到香港,不喜歡這地方,也從不感到安穩,就像四十年代黃谷柳《蝦球傳》中的小主角,來到灣仔找朋友,夜了卻不知可以睡在何處。他被別人欺負後,跑到當時為墟市的修頓球場:「這裏是一個奇異的世界:在這裏活躍的人是兒童、少年、壯丁、少女、少婦……難得看見一個老人。在這裏,飢餓的魔鬼跟隨每一個人,追逐人堆中的失敗者。」後來他走到海旁,再乘電車往筲箕灣,下車後,「經過一條像祖國內地縣城一個式樣的小街,兩旁有矮矮的店舖」,祖國形象的錯覺帶來一點慰藉,但他始終找不到要找的友人,更遭受驅趕,最後於一處海邊覓得一所空置更亭,在那裏過了一夜。
薇龍的眼淚。

沒有自己的空間、沒有歸屬、被驅趕、住在臨時居處、幻想回到祖國,這就是你們上一代的處境?但黃幡說,還有更差的,關於尊嚴、價值和身分的掙扎。他的說話讓我想起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的末段:「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亂擲花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的把她當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車過了灣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裏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捲兒銜在嘴裏,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裏,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走過熱鬧繁華的灣仔墟市,在新年的花炮與華燈之間,薇龍認清了自己只是被標認作消費品的獵物,喬琪的一點反抗和點燃自我的行動,亦很快成了徒然。上一代對香港的負面描述不是偶然,只要稍稍在官方以外的文獻去尋,就會讀到更多:侶倫《窮巷》、趙滋蕃《半下流社會》、劉以鬯《酒徒》、舒巷城《都市詩鈔》,一個一個沒有歸屬、被驅趕的、臨時的,以至失去尊嚴、被壓迫、標籤化、被矮化或工具化的故事。

歸屬和認同的過程何其漫長,上一代不願居港,度過悠長的互相爭吵、互相憎恨、冷漠與勞苦的生活,終於也落地生根。許多年後,他們的下一代卻為難得建立的歸屬和認同作抗爭,黃幡與街坊自發組織規劃方案,又在狹小的街道之間揚起黃幡,寫上抗爭標語,要把這裏發生的事告知所有人。直至挖土機開始動工清拆利東街唐樓建築群店舖,在十月初反清拆的燭光集會上,黃幡找來一個一個已離去的街坊,述說各人不願離去的故事。

那朵還是要凋謝的橙紅色的花。

什麼是自主,我們都深切理解,但什麼是土地?因土地,我們得到自主,但也因土地,我們失去了自主,它已由生活載體,變成一種弔詭的概念。集會至十時結束,我遙向黃幡說一聲再見,也不在乎他是否聽見,接就是我自己的故事。從集會所在的利東街尾往另一端走,仗微暗街燈,仍見眾多店舖已被掏空,只覺那挖空的部分,自己也有份。

笨重的挖土機甚至停在店舖內,它好像也挖得很倦,要好好休息,想不到它所破壞的店舖也收納了它。不遠處一位護衛員坐在街燈下,守衛工地的倦意使他變作喬琪,他點一根煙,嘴上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只吸啜一口,那朵花即時又凋謝了。我一步比一步更快地想離開這條街,想藏匿,想喝酒,不知那是不是早到的幻覺,在街口又看見翻飛的黃幡,但兩邊的繫繩已鬆脫,或是被解開了,眼看黃幡就要掉下來,它忽然變作一具風箏,可是線已斷,風箏原在手上,連繫悠長的歸屬和認同,線斷了,不知再被驅趕還是被標認作可定價的、可接近也可拋棄的消費品,線斷了,那麼就遠遠的飄落吧即使它所抵抗的風向,總朝向理念的反面。
[文/陳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