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2007

鄭培凱。鄉音無改。

K,
一生飄泊者,對于鄉音竟然驚怵,好可憐。
難怪鄭培凱教授創辦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日日與故土文化廝磨,還要一身唐裝。原來,骨子里刻了離鄉背井深深的烙印,要浸、要泡、要不離不棄中華文化,才能遮蓋了那份恐懼啊。

鄉音無改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8日
【明報專訊】在北京開會,看到與會學者名單有張傳璽先生,心想,三十年前,我還是個毛頭後生,初訪北大,由歷史系的張先生接待,當時還有中文系的陰法魯先生。此後,再也無緣相見,心中倒是一直記掛,張先生時在中年,一頭濃密的黑髮,樸實敦厚,陰先生則二毛雜生,瘦削的臉龐透出莊稼老漢守望歲暮的慈祥。回想起來,只不過是初識,卻有那樣銘刻心底的印象,或許是因為他們濃重的山東口音,讓我聯想到父輩在台灣夢迴悱惻的家鄉。之後,讀過陰先生研究上古音樂的文章,前幾年聽說他已物化升遐,頗感惘然,繼之以歉然,好像久疏問候的長輩突然故去,留下了自己怠惰的遺憾。便不時想到張先生,希望有個什麼機緣,能夠再次相晤。現在想想,其實真要下定決心拜望,也不是難事,向北大歷史系的朋友打聽打聽,總會有個線索。然而,從來沒打聽過,因為也沒有非見不可的理由,總不能說,因為陰先生的故去,希望再次聽到三十年前在北京初聞的鄉音,拾起自己半生的回憶,以此懷念撫育及照顧我成長的父輩吧。

會議進行到第二天,還沒弄清楚哪一位長者是張先生。因為自己有個大會演講,覺得準備不足,心裏七上八下的,無暇他顧,就想講完再打聽也不遲。演講完了,有些人圍上來稱讚,我一一道謝,謙說不敢,只是表達了一己之見。人們散去了,有位白髮皤然的長者走上前來,問「你是山東日照人吧?」我大吃一驚,愣愣看眼前這位老丈,滿頭白髮之下,一張和藹紅潤的國字臉,笑咪咪地對我說,「我聽你講演的口音,像是山東日照。」我驚魂未定,像傻子一樣點點頭。心中的震撼,不啻晴天霹靂,因為日照雖是我的祖籍,我卻一天也沒去過,父親在一九二○年代離開家鄉,到青島的德國教會中學讀書,基本上就一生漂泊在外。我則在台北長大,一九七○年赴美讀書,一住三十年,口音不南不北,咬字不東不西,一直以為說的是標準國語,也因從來沒人猜對過我的籍貫而自矜。夏志清先生每次見到我,就堅持我是江西人,白先勇總說我是江浙人,還有人說我是雲南人,總之猜不對,我也樂此不疲,讓朋友猜謎為戲。沒想到居然有人一語道破我的祖籍,還說我有口音,簡直是遇到了勘透陰陽的劉伯溫。老先生看我愣在那裏,就說,「我也是山東日照人,張傳璽。」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未免太離奇。張先生拉拉我的手,牽回了我驚魂甫定的漂泊鄉情,像是見到久別重逢的鄉親,「你是某某村的吧,我是你的鄰村。日照五大姓,姓丁的,姓王的……你們姓鄭的也是一大支,是和丁家世代聯姻的。」我只能告訴老先生,家父晚年曾經提過,國民黨元老丁惟汾在抗戰前後提攜過他,是對我們家有恩的親戚,除此之外,我就一無所知了。噢,對了,家父離開故鄉到青島,讀的是德國教會學校禮賢中學。張先生說沒錯,日照人到青島讀書,很多都去禮賢,他也讀過禮賢。

我終於忍不住,問張先生記不記得三十年前我們曾經相會,老先生愣了一下,說不記得。不過,他很高興聽了我講演,從鄉音裏結識了一個小同鄉。

[鄭培凱 學者.詩人.著有《真理愈辯愈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