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9/2008

鄧小樺心中的「遠方」

噢圖書館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9日

【明報專訊】博爾赫斯低語:圖書館乃是無限的周而復始。一個永恆旅人從任何一方向穿過圖書館,幾個世紀後他將發現同樣的書籍會以同樣的無序進行重複(重複後就變成了有序:宇宙秩序)。博爾赫斯說,這個美好的希望,可以安慰他的孤寂。

我始終搞不清楚,博爾赫斯是喜歡有序呢還是無序。處女座就是這樣麻煩。而他觸感冰涼的文字,恍如來自太初諸神的空間——穿越時間的書寫,像超越光速而迴返逆行的那個箭頭,開啟時間的蟲洞,所謂異樣空間——庶幾便是互聯網。

都是由知識、資料、斷片組成,圖書館與網絡的感觸隱隱不同。網絡裏的資料重疊性高,反反覆覆兜兜轉轉,修改痕不顯著,然而明知一層覆一層、漫衍無盡,有時還以關鍵字的變化或名稱之惡搞躲開你。同質性與變化程度都走向極端,這便是海了。海浪疊疊蓋來,動作不斷重覆而未曾有浪是相同的,早已不可則止,並且以極坦率的姿態,攤展地平線,彷彿一目了然,然而有吞沒一切之險。這就是我們性格矛盾而勢不可擋的互聯網。

而傳統圖書館的經驗,或曰魅力,則是接近山的:與海相比,山的細節,它的豐富和結構方式更為肉眼可辨。儘管它帶視覺的多元,卻具有可見的統一性,不同於網絡以一個熒幕去展示一個知識切割面——它會顯示時間在它身上的痕,不像網絡上的時間急過無痕。走過書架,書的異種膚色、瞳色、種族,時間沉積岩的層次會鮮明地顯示出來。海浪捲動衝向你,而山則沉潛不動,你必須走向它。它是高處。梁文道說,圖書館對他的意義很簡單,就代表「看不完的書」。圖書館,是一個「遠方」。一個逃避你掌握的未到達之地,具體的信仰圖騰,讓你學習敬畏的地方。
中大拆卸烽火台風波未了,校長劉遵義一度稱因要擴建圖書館而拆卸烽火台、而且急得不能做諮詢,又同時說因為如今許多資料已經上網而不必苦無圖書館的書院裏建圖書館。邏輯矛盾。校方給同學的多封公開信裏都說不會將烽火台拆卸,卻又說必定要將烽火台「還原」,到底是拆呢還是不拆?怎麼比博爾赫斯還語焉不詳。

我一直不相信網絡可以取代書籍,正如你也不會相信網吧可以取代圖書館。虛擬會令書的物質性進一步成為一種宗教或拜物。書的裝幀、痕、簽名、氣味、觸感、褪色,都構成「靈光」(aura),《情書》裏藤井樹一直活在借書卡背後,在圖書館電子化後已近乎不可能,但我們嚮往不滅。書不是熒幕上的字元,而圖書館的環境也不止書架和桌椅,圖書館應該重拾自己的空間身分,讓閱讀行為超越眼部運動,考慮光線、座位、建築、環保節能等向度,甚至,把閱讀行為作為一種集體行為、一種行動來理解,盡量在圖書館促成人的聚集、行動、討論,這樣可以讓圖書館以其知識為基本,進行巿民公共空間的建設,如此可以打破網絡把人鎖定在小屏幕前的閉鎖性,重塑閱讀與知識的公共性。

網絡不能取消書,正如擴建圖書館不必取消中大烽火台。迴環往復始終不能安撫同學校友,信任破裂至此,只怕是因為過往校園過度發展惡果人人共見,而以劉校長為首的校方,對於中大的傳統,以及知識,素來不曾表露過敬畏。

作者為《字花》編輯,寫詩、散文、評論。性情柔順,態度激烈。

[鄧小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