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2008

南方朔看《海角七號》之「台客風」

《海角七號》未得大獎後的反思/文﹕南方朔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8日

【明報專訊】12月6日,台灣第45屆電影金馬獎揭曉,話題正熱的《海角七號》,沒有得到主要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等獎項,但也抱走了6座次要的獎。由金馬獎評審不把主要獎項頒給《海角七號》,對那些吹捧這部電影的人,當然心中懊惱。但金馬獎的不媚俗,卻也稀釋出了一點空間,可以比較嚴肅的來探討這部影片以及它所引起的「海角七號現象」。如果《海角七號》抱回一堆大獎,既有觀(群)眾基礎,又有專家錦上添花,還能容得下任何批評嗎?
今年8月下旬《海角七號》上片,詎料這部既無強卡士,又無精彩故事的影片,卻頗獲觀眾好評,並透過網絡鼓吹,於是主流媒體見狀,也加入炒作的行列,於是這部影片快速被「神話化」,不但製作群成了新聞人物,影片拍攝的地點房舍也都成了熱點。近年來台灣自製影片早已成了票房毒藥,這部影片透過網絡及媒體的推波助瀾,儼然成了台灣電影工業的救星。這部電影爆紅,甚至連製作群本身都覺得不可思議。
因此,《海角七號》爆紅,甚至還成了一種「海角七號現象」,既然它已成了「現象」,它當然有一些合了當今台灣心情的重要元素。歸納而言,依層次可做如下解釋﹕
(一)近年來,台灣的本土文化已走向所謂的「台客風」,因此這部影片遂可說是部很「台」的電影。它有台灣式的小鎮風格,有小鎮那種無傷大雅的喧鬧,缺乏章法,這部很「台」的影片,讓人覺得接近。
(二)它在「台客風」裏,其實濃縮了相當的「鄉愁」色彩。它由影片一開場,男主角怒砸結他,口說「去他媽的台北」,而後騎摩托車離開台北,回到南台灣的恆春開始,即開始了它的「鄉愁」之旅,如果將它放大,這也未嘗不是在鄉愁中重新找回本土的認同。這對當今心情苦悶的人,未嘗沒有發泄的作用。
(三)這部電影雖說有音樂與愛情這兩個主軸,但愛情其實才是真正的主軸,一段日據時代,一個日本男子與台灣女子的未竟之戀,變成情書;而現在則是一個日本女子和台灣落魄男歌手的愛情。這兩段愛情故事,由那個歌手當郵差而將情書送達老歸人而連結起來。這是一種相當濫情的畫面,或許正是因此而滿足了許多人異國之戀的風情。有鄉土、有不滿與鄉愁、有異國之戀,這些元素相加,再配合了一些小幽默橋段,《海角七號》遂組合成了一部還好的電影。由於近年來台灣電影日益萎縮,觀眾對本土電影充滿了渴望,正因這種渴望的投射,於是「還好」就被無限誇大成「好得不得了」,這就是此片被「神話化」的集體心理背景!
正因為有這樣的背景,因此前陣子這部電影已儼然成了一種不容批評的「政治正確」。台灣有兩名學者,一個是台大法學院前院長許介鱗,他們認為此片有殖民意識的殘餘,但他們文章一出,立即被圍剿得體無完膚。北京擔憂此片到大陸上演,會刺激出大陸民族情緒,不利於兩岸和緩的氣氛而決定暫緩引進,也在台灣受到一陣抨擊。《海角七號》有沒有自覺的日據時代皇民化殖民意識,這點不應過度推論。不過,近20年來,台灣對日據時代的種種記憶已被重塑,日本殖民政府的壓迫部分已逐漸被抹除,再加上台獨刻意扭曲式的強調日本對台灣現代化的貢獻,再加上台灣經濟上長期依賴日本(即自日本進口生產機具和零組件,而製造品則出口美國),尤其近年來大眾消費文化受到日本高度影響,從歌星安室奈美惠、哈囉吉蒂貓到日本泡湯、高檔日本飲食等,台灣早已「哈日」成了習慣。這些因素影響下,台灣對日本的集體記憶和認知,當然走到了美化的方向。台灣在釣魚台問題上根本召喚不出民氣,即是例證,當然更別說台灣在軍事上與日本的曖昧合作了。
集體記憶和認知的被重塑,當然也使得日本成了台灣不自覺的一種鄉愁,而《海角七號》即是這種無意識的流露。它把日據時代的戀愛浪漫化,又再連結到台灣男子和日本女子的新戀愛關係,甚至到最後,那個台灣男歌手的唱歌都以獲得日本歌星的加持為榮。這些電影情節說是皇民化,的確太重;但若像馬英九宣稱這是「人性」,那也未免太過淺薄。比較合理的說法應當是﹕台灣的日本經驗早已被重塑過,對有些人,日本的確成了台灣鄉愁的一部分!
也正因此,台灣與韓國的確已成了一組極為突出的對照。台韓同受日本影響,但台灣把日本視為鄉愁,韓國則始終未將日本記憶改竄、抹除或重塑;而在大眾電影上,韓國最賣座的6部電影裏,有5部都以兩韓關係為題材,就以我曾看過的《魚》(港譯《生死諜變》)為例,該片描寫一個到韓國工作的女間諜,她認識了韓國反情報部的男軍官,兩人戀愛,最後女間諜事敗死亡,電影最後的獨白說﹕「正因國家分裂扭曲,使得愛情也不可能!」而這樣的電影在台灣當然是不可能的,台灣只會有《海角七號》!
電影和文學相同,都是以不同的表述方式在說故事。而故事的題材、種類,以及說的方式,則是選擇,它的背後都有龐大的架構,包括了記憶與認知、意向,甚至可能還包括了對未來的想像。今天的台灣,在文化上的走向,稍微有知的人都已不言自明。
目前,《海角七號》已在香港上映,有人覺得沉悶,有人也和台灣一樣歌頌。但該片未獲金馬獎的主要獎項,這其實是個好事,它的「神話化」應該已到此為止。由於有了批評反思的空間,有心人倒不妨多用一點心,從更大的文化與認知架構下來試揣摩這部電影和台灣的文化走向!
南方朔 《亞洲週刊》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