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7/2008

鍾曉陽、關仁、顏純鉤與貢布里希、波普爾

綠蕪春逝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7日
【明報專訊】編按:繼《停車暫借問》後,沉寂至少十年的作家鍾曉陽,今年再修訂並重版另一舊作《春在綠蕪中》。
這本原由「天地/香港」出版於1993年的散文集,涵括之文章遠至三十年前所作。修訂《停》後,鍾曉陽以近似的姿勢,選取書中幾篇舊作寫下按語,即今天世紀所摘刊之「《春在綠蕪中》2008修訂版後記」,回溯、交代這些年來各人事變化,「春在綠蕪中」,轉瞬「綠蕪春逝」。鍾曉陽一而再地,把時間平淡如詩鋪展,如她所言,「和昔日那個嬉戲綠叢的少女重遇」。
這集子裏的文章寫於我的羞澀少年時。
少年心事千闋歌。太陽底下事事新鮮,樣樣可戀。與自身戀,與師友戀,與萬物戀。學校家庭,師友至親,無非繾綣。寫作無非都是感情用事。總是因為心裏想人,念人,畫人,我才動筆為文。書中出現過的人物,不論是萍水相識、知己良朋、骨肉至親,都曾經伴我走過成長的歲月。
如果從最早寫成的《春在綠蕪中》一文算起,時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香港業已改朝換代,網路稱霸全球。這期間,我約有十個年頭居住海外,其餘時間都在香港,與香港的民眾一起經歷了或至少在電視上見證了九七港英交接、金融風暴、禽流感 、SARS瘟疫、九一一災難、英美出兵伊拉克、印尼海嘯、香港全市禁煙 、四川大地震、北京奧運……而現在,金融海嘯,以及美國首位黑人總統當選。
在個人方面,變化也很大。直到去年為止我的創作幾乎完全處於停頓。時代的列車隆隆,時鐘的分秒滴答,我沒來得及記下隻字片語,一場戲已演到我跟不上情節的地步。剛想喘一口氣收拾心神,下一場戲已經又要開演。中間發生過什麼事?朋友都到哪裏去了?
等我想起來要接下去時,敢情一世的光陰已耗去了大半。如果俗套一點以寒暑四時譬喻人生階段,十幾二十歲的少年期當是四季中的春季,而此刻的我,就算還沒有正式踏入秋季,也已經聞到了秋風蕭瑟的涼意。
多少舊事已被我忘記。那些沒被篩掉的,也已崩不全,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當初留下了這份記憶的拷貝,我想我也不會在這時間壓縮的界面,和昔日那個嬉戲綠叢的少女重遇。也不會重新再走一遍她走過的少年路,她的吹笛年華。重新再遇一次她遇過的人,再想念一遍她想念過的朋友們。
尼采說,我們所說的話,都是為了心裏面那已死去的部分而說的。因為曾經停筆如是之久,一切目前從事的寫作無可避免都是一種補述與回溯。趁集子重出,何妨在此為每個篇章續上個小小的「續篇」,略述前文成稿之後的年月裏、人事變遷的種種。雖續貂之嫌不能免,然而,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呢。
我寫《春在綠蕪中》
我和李念老師沒見面已二十多年,上次重逢是在母校校園的青草地。
那得感謝香港電台 找我拍節目,是個名叫《特寫青春》的介紹香港文化工作者的文化特輯,每集挑一兩個專題人物,以影像及旁述等雜拼出家庭背景、求學歷程、出道經過……相當於人物素描。導演邀得李老師擔任訪問嘉賓,是這樣我知道他一直在原來的學校沒走。我剛從美國回香港沒兩年,卻再也想不到是在這樣汗顏的情下重回母校,以作家身分混上電視當主角,由昔日老師追憶識字啟蒙時。那段訪問特別安排在母校拍,本來那天沒我的戲分,我可以不必到現場,但我還是去了,為了見見老師。
自畢業後我一次沒回去過──
故園依舊。拍攝正進行,草地上零散分佈工作人員及機器。我一眼看到李老師,在草地的另一頭,跟年輕的主持人緩步並行,在柔和的天光中構成兩條淡淡的剪影。他們在說話,距離太遠聽不見說什麼。在談我,我心想。他們依導演指示來回走了幾遍,攝影鏡頭跟隨。我站在旁邊等到拍完為止,才上前和李老師相見。那一刻我最感錯愕的是──李老師臉上化了妝。當然要化妝的,我沒想到。看見他撲上了粉為我做這些事,我心裏一陣波動。化妝品底下他一點沒變。我一定變得比他多,頭髮剪短了,不是穿露膝頭的校服裙,不是揹書包紮馬尾的學生妹了,好像沒得他允許便長大了這麼多回來,突然只覺赧然。握手匆匆,他眼神瞟我一下溫和說句:「你這麼瘦。」到今天我相簿裏有張那天和李老師合拍的照片,我們並排盤膝坐在草地上,我藍衣他白衣,映得草極綠。
這事有下文。片子送到剪片房後讓導演一個來探班的朋友看到,大為訝異怎麼她二哥上了電視,這才揭發她是李老師的妹妹,當時在另一家電視台任職編劇,跟導演相識多年。
我們成了好朋友,可以說是李老師做的媒。但往後許多年我們之間的友誼卻是建立在完全獨立發展的基礎上,與李老師這層淵源無關。那麼多年,我從不刻意探問李老師的近,而且想也沒想過要透過朋友尋求會面,有時談到他都是因為她談家裏的事波及。
我只知李老師依舊在原校任教,依舊單身寡人,依舊愛貓。我看過他一張近照,正是我年輕時曾希望自己到了中年會有的那種淡定親切。懷裏的貓,比以前豐潤的面頰,花白頭髮,臉上那淺淺帶點幽默的笑意,似乎都適合他。
我在當年那篇文章寫道:「這般情寡的人,如果有一天情鍾於一物一人,這份情鍾當是非比尋常。」而我終於也知道了李老師情鍾之物的謎底——日不落國。
是他妹妹告訴我他獨愛英國,以致這些年遠行都十分專一地從不去別的地方。記得中四上他的世界史課,最心折他滿口英語聽不出半點廣東腔、和他不需看講義或課本便不拘英國哪朝哪代都說得出一部史話,卻從來不知那個國家在他心中佔有起碼是第二故鄉的地位,還真是日不西落呢。
也許該順筆提一下我的母校。2008年香港政府把她正式列為法定古蹟,從此受《古蹟及古物條例》保護,不能保千秋也可保百歲吧。我看到新聞後不覺心口一塊石頭落地——原來我也是害怕她消失的,怕它會像許多其他香港的古老建築物一樣說不見就不見了。
很偶爾去一次九龍塘不會不好好看她一眼,還要搭巴士才看得見。沿窩打老道駛近界限街路段,遠遠可見車水馬龍掩映紅樓一角,依然是我記憶中的童話城堡。一帶氣派牆垣霞光璨璨打車窗外晃過,雖然肉眼看不見那花崗岩石坡,拱頂迴廊,瓷白聖母像,小教堂,算是神遊了一趟。中學校園的南草坪業已增建一幢高層的教學大樓,那片我常在上課時出神凝望的窗外景觀已完全被遮擋住了,那棵草地上我常挨看書的洋紫荊樹已經不可能還在了。啊不是嗎?畢業典禮早就舉行過了,惜別的話也說過了,老師教的東西也忘了大半,不過現在我至少可以放心,除非大戰爆發,有生之年不用擔心經過那個街角時會看見豔豔紅樓變成了一堆破磚頭。
為《走過》下注腳
年少時為求一知己,趨之若渴上下求索,勾個手指當千金一諾,揮一揮手即掉頭絕交。遨遊陋巷,踏草校園,蕞爾天涯小,不惜效阮籍駕車到路途窮盡、慟哭而返的慘狀。
那會兒我迷於伯牙與子期的千古高誼,為伯牙在最聽得懂他琴音的子期逝後、誓不再彈琴的貞烈情操。
同一時間我愛上納蘭性德的詞句——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癡癡吟之不絕,只覺十分切中要害。
又如魯迅書贈瞿秋白的句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亦曾讓我難忘。

友情路上的諸多實驗與揮霍,沒有教會我交友之道,卻終於讓我了解伯牙斷琴以謝知音,並非友情唯一可羨的境界。在我愈來愈吝嗇時間和感情的今天,回望戀戀少年路,只覺青春真是奢侈的。千度回首百遍回眸,只為了眾生裏一個幻影
某日,朋友說,你說將來咱倆會不會也像他們那樣,那麼老了,還坐在一起聊天。她說的是貢布里希與畢生摯友波普爾。有張他們的合照刊登在貢布里希那本《藝術與科學》裏,兩人坐在一起討論問題,皆已白髮蒼蒼。(附註:貢布里希,E.H.J.Gombrich,1909~2001,著名英國藝術史家)
某回暢聚後我回家匆匆寫下這幾句:能在幸福的感覺中死去,只有今天。我們的友情在今天達至酣暢的境地,我無憾了,今天的心情最適合死……
[文/鍾曉陽]
如何評估出版社? /文.關仁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7日

【明報專訊】是日也,鍾曉陽文章登場,精彩。
鍾曉陽前兩個月去了台灣演講,從台大講到清華,座無虛席,她的《停車暫借問》2008年修訂版亦在台港兩地火燒熱賣,內地版亦在洽談之中,可見在這年頭,好貨始終有人識得欣賞;如今香港「天地」又再修訂重出鍾曉陽散文集,書內收錄了一些新文章,相信亦必暢銷。
蟄伏數載,鍾曉陽在2008年不能不說是有了豐收,而更豐收的是,據聞她的創作靈感好似開水喉咁巴巴聲湧現,正在構思並且準備執筆撰寫全新小說,假如一切順利,兩年內必有所成,鍾迷們請再耐心等等。
講到「天地」,不能不提提出版社總編輯顏純鉤。這位操福建口音廣東話的資深編輯,本身就是一流作家,散文小說劇本統統寫過,憑其深厚的文學功力,替「天地」這間極有水平的本出版社守住陣腳和品味,實在造福港人另一間情類近的本土出版社是「牛津大學」,其主持人林道群(真巧合!好像亦是操福建口音廣東話!),眼光獨到,文字精練,別的不說,且看其最近開始在報上所撰的專欄文字,即知其文化底子深厚,怪不得其所選之書從封面到內容皆令人想擁在懷裏又讀又摸。
關仁向來認為,欲評估一間出版社的水準和潛力,關鍵之一是看看總編輯本身的文學素養,素養低者,尤其如果有獐頭鼠目兼削牙的總編輯膽敢到處公開自認「我其實係文盲,從來唔睇書,我淨係識睇住盤數咋!」之類,該出版社想唔死都難,誓必沉淪,大壞了原先的金字招牌;反之,總編輯若有料,出版社差極有個譜。
香港藝發局最近好似主辦藝術雙年獎,不知道有沒有「文學推廣獎」項目?若有,記緊提名一些文化出版人,打惡揚善,理所當然。關仁一直都在這樣做,不是嗎?
[文.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