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9/2008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新女性。”

《金色笔记》——自由女性(節錄)
“我们各方面都有差距,”摩莉说,“这真怪。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两人都过着同一种生活———不结婚什么的。别人只看到这一点。”“自由女性。”安娜嘲笑说。她随后又以令摩莉感到陌生的愤怒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使得她的朋友又用审视的目光朝她看了一下,“他们仍然把我们看做是与男人有什么关系的女人。甚至包括他们中最好的那些人也这么想。”

  “我们是有那种关系,不是吗?”摩莉尖刻地说,“要做到和男人毫无关系是极其困难的。”她随即作了更正,因为安娜这时正惊讶地看着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期间两个女人谁也不看谁,只是在沉思:一年的分离真太长了,即使对最要好的朋友。

  摩莉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自由。你知道吗,当我独自在外时,我一直想着我们俩。我下过决心,要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新女性。我们难道还不是新女性吗?”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新女性。”安娜极力想模仿德国人说话的口气。摩莉很恼火,干脆用纯正的发音———她能说六七种语言———模仿一位德国老泼妇的腔调把安娜的话重复了一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新女性。”
《金色笔记》——自由女性 Ⅰ
多丽丝•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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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出頭的零點 X 憧憬
「還看世代?論香港女人」之一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9日
【明報專訊】去年出版的《四代香港人》曾引起廣泛關注和討論,有評論指以世代論斷香港人模糊了社會中各式身分的位置。在香港的歷史當中,階級和性別,曾經(或仍然?)深切影響一個人的成長至其後的社會角色。這一點,在女性身上尤其顯著。我們不禁想像:要是從香港女性的角度來重寫《四代香港女人》,那會是怎樣的歷史故事?
過去三十年,可說是香港政府及社會對女性地位「最大幅度」的提升,但不同世代的香港女性所需要的幸福快樂,並不只是跟男性一樣有書讀有工開。情慾不公義(erotic injustice)在男女人口比例愈趨失衡,港男大舉北上求親的情下,更讓女性處於下風。20/30/40/50/60歲的香港女人正在經歷什麼?她們的沮喪和希望在哪裏?

何式凝和何翹楚嘗試採訪問不同年齡層、不同字母代號的女性,整合她們和自身的視覺,重新審視、編寫香港社會的演變,既補足了原來的世代論述,另方面以女性延伸到的家庭、性慾、愛情等概念來認清香港,得以超越世代論述的概略描寫。是為「還看世代?論香港女人」系列,今天為首篇,20出頭的小妮子們。

「我將來的生活,一定會過得比她好。」這是我們訪問20到25歲的女性時最常聽到的一句話。那個「她」不是別人,而是被訪者自己的母親。
1983-1988年間出生的她們,活脫脫就是人們口中的「新一代」。她們被呂大樂歸類為香港的「第四代人」——我恐怕她們會抗議,因為按出生年份來劃分,三十出頭的我竟然跟她們同代。對這些女孩子來說,30歲已經很遙遠。50歲的何式凝,正是她們母親的那一脫人。我們三個世代,不管什麼血型星座,在訪談與寫作的過程中,築起了誇代對談的空間。
我們初步訪問了十位「年輕港女」,想了解她們對自己和將來的看法。談及母親,在於揭示這些「新生代」如何承接和推翻社會中對女性的想像或要求。
禮服蒙面俠的破滅與重生
對於婚姻,年輕女子心底也有嚮往。《長腿叔叔》、《美少女戰士》和《夢幻街少女》等日本動畫是她們的童年伴侶,還有無數的流行文化符號來自電視劇和情歌。「那些幸福故事中必然有個對女主角很好的男人,禮服蒙面俠就是我的初戀情人!」當時只得七八歲的J已經開始漫長的受荼毒之旅。不過,她們漸漸發現,跟男人有關的幸福並不如想像中簡單。
大學二年級的Y以為上了大學就會找到男朋友,結果她跟女同學一起失望了,念社會科學的她發現「原來很困難,身邊全是女孩子」。她們又嫌僅有的同齡男生「高分低能」。身邊也有很多例子給她們證實沒有天長地久。到廿二三歲,她們承認在香港找尋理想對象有一定困難。因此,她們的幸福藍圖中,男人的重要性雖有多有少,但不會百分百投入爭取。
年輕女子無論來自單親或雙親家庭,在「成為女人」的路上,母親的形象多半發揮影響。她們口中的幸福藍圖,往往建基於母親在成長經歷中的缺失,甚至是「錯誤」。50歲上下的母親們,正正搭上了香港人數眾多的「戰後嬰兒」尾班車。在女兒心目中,她們終身可悲的根源,來自「沒選擇」、「沒機會受教育」。其實她們的母親也有基本學歷,只能夠上大學的人數相對很少。10歲獲得居港權,現就讀港大的Y說:「媽咪沒學過英文,在香港,識英文始終是a different class(不同階層)。」
無論是否擁有大學程度,她們自覺比起母親優勝,因為她們「沒有跟時代脫節」。在知識型經濟和終身學習的宣傳中,她們的本錢是掌握學習機會和豐厚資訊來源,也是母親那一代女性輸蝕的地方。到我48 歲,我將擁有我的記憶、經驗、事業、興趣。我相信自己能夠獨立自主,不用忍受沒有愛的婚姻生活。」19歲的L想像的幸福,完全跟男人無關。「首先,我的起點不是從女性出發囉,而是一個人,作為一個人去設想。」L覺得同輩女生相信男人會帶來幸福是「白癡」的想法。她不能接受自己當家庭主婦,煮飯畀老公食。她只相信自己的人生態度,對世界好奇和對知識渴求,將引領她接觸多元化的事物。
V念社會學,21歲,她定義的幸福有一半需要來自男人。她希望到了40歲「最好做半職,上午工作,下午送仔女返學,晚上去學畫畫。跟老公可以輪流發展自己的興趣,星期一三五我去學,星期二四六他去學,星期日家庭日。」她的參考文獻是《珠光寶氣》。「司棋姐也是這樣教女,老公要有經濟基礎,賺錢比我多。我希望將來有老公分擔一下生活重擔,不需要自己做到最強。」即使V抱有嫁人的夢想,也有心理準備「如果經濟情不夠好,我自己掙錢請工人也可以」。
「理想對象要有自己的堅持,要照顧到家庭,不用很有錢,但要有經濟基礎——我知在香港很難找!哈。」今年大學畢業的K說。24歲的J只曾有過半年拍拖經驗,但她覺得「應該總會找到,如果找不到也沒辦法。」法律系H已經打定輸數:「到我40歲,有伴侶當然好,沒有也沒辦法,我希望至少有過戀愛經驗。未必沒有男人就不幸福,如果婚姻令我沒自由、不開心,沒有更好。」
綜觀年輕女子的幸福藍圖,她們難以想像沒有愛情的婚姻,男人依然佔一席位。一方面不敢盡情幻想美滿婚姻,另一方面,由於自覺曾受教育和能夠掌握資訊,婚姻成為她們可攻可守的領域,不像她們的母親般「無路可逃」。
「其實我清楚自己要什麼」
呂大樂說第四代香港人的特徵是「沒個性」,習慣被父母安排好生活中的一切,只知道自己不想怎樣,卻不知道自己想怎樣。林奕華在《等待香港:青春篇》中,就他所認識的香港年輕人,下了重重的批評——他們自認「普通人」,甘於平庸,沒有改變現狀的勇氣和承擔,偏偏這個社會還高舉「創意」的口號。對年輕人的鞭撻,鞭鞭有力,可能是愛之深責之切,不過似乎我們還未曾聽見年輕人的聲音。
這十個訪問的結果,最教我們訝異的是,不論出身背景和階級,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可以清清楚楚表達她們對生活的要求。飛黃騰達和出人頭地不是終極目標,她們最強調的是不可以死做爛做,「工作」僅是生活的一部分,主要是應付開支,談不上「事業」。未畢業的Y說:「從來沒聽過人說工作有任何好處,總是說人事複雜,又要加班,壓力 大,聽見就恐怖。」她們不期望工作如何偉大,只希望下班和放假可擁有自己的餘暇,見朋友、上興趣班、攝影、旅行、看電影、看書,甚至只是坐在咖啡店發呆。「我媽無法明白這些興趣和自由時間對我來說就是幸福。」明年做律師的H坦言,職業於她的意義只等同於錢:「對我媽來說,給她錢的是老公,我的是職業。假如老公養我,我有生活保障又可以有自己時間,那仍是我的理想生活。」
K的媽媽今年59歲,初中畢業,現升至主管職位。「媽媽十分積極向上,我也想向上,但真的不及她aggressive。」K大學畢業後在雜誌社工作數月後辭職了,偕母親同遊歐洲,回來後即遇金融海嘯,現在待業,但不見焦慮。「我們這一輩的選擇比較多,甚至可能是太多了?但我相信,只要找到想發展的方向,一定會做得很好。」
剛投入第一份工作的20歲文員阿Lo說,將來每月收入萬多元已足夠。覺得50歲時仍然做文員竟然OK,不就是所謂「沒出息、沒前途」嗎?但阿Lo相信平凡的生活也不會太壞:「太叻會很辛苦。」來自單親家庭的她小時候也曾捱窮,最難過的是知道了媽媽問別人借錢。她固然希望工作可以實踐自我,但如果不能,工作總可以維生。她們心底隱約有點事業的憧憬,但因為了解社會狀,唯有降低期望。
「太叻會好辛苦」可以成為控方證據:都說新一代嬌生慣養,怕捱,缺乏韌力和意志(台灣稱他們為「草莓族」,一壓就爛)。可是,我們發現,她們「辛苦」的意思,其實是重複去幹沒意義的、沒有滿足感的工作。H直言她要追求的是「Quality of life」。雖然她們才二十出頭,有些甚至從未全職工作,但早就明白,現在香港社會裏沒有多少工作可以讓人體現自己的價值,發揮創造力,讓生命和青春不枉過。成年人或許都接受了朝九晚九的生產模式,於所謂經濟大轉型中,無可奈何地跟隨規則,新一代卻直接指出他們「一點也不開心」。
並不吸引的白手興家史
對她們來說,「香港人拼搏精神」只是遙遠而不吸引的神話。戰後嬰兒曾經赤手空拳打天下,當時的歷史處境讓他們的付出有機會得到超額回報。可是一出生已是香港經濟空前繁榮的八十年代,她們一邊長大一邊敏銳地發現,那些日做夜做的成年人,並沒有獲得優質生活,甚至隨全球金融一體化,生產方式和回報變得動盪而脆弱。她們口中的「平凡」生活,從微小而不能致富的興趣找尋意義,其實可被理解為軟性的對抗——用最低限度的方式參與這個生產遊戲,但從不敢寄予厚望。如此一來,香港社會其實有沒有權對他們抱有任何期望?尤其當政府的文化政策或推動創意工業(的口號)對年輕人毫無實際幫助。19歲的L說:「大人其實又有幾大?你們笑我那一套很傻,但起碼我開心。」
作者為香港大學新聞及媒體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行政系副教授 (兩人姑侄親屬關係,年齡相距兩個十年。)
[文/何翹楚、何式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