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2007

哭南京。國仇家恨。

K,
老南京人,最懂得什么是國仇家恨!他們講起日本人,叫:小日本炮——子——子(用南京話,要很大力發P和Z音節的)。
從小,小女子就聽夫子廟的老人家講,家里人那個時候怎么樣從挹江門跑回來的。從死人堆里鉆出來的公公、婆婆們,會聚在一起講:我那個時候,是這個樣子跑出來的——。
聽慣了,以為是一種很正常的戰爭游戲,不曉得是那么大一樁子事。因為,我們讀書的時候,課本里根本沒有“南京大屠殺”這樣一個章節。

日中友好協會八十年代成立時,一大群日本青年應邀來南京親善,小女子被派去玄武湖參加中日青年聯歡。青年人之間,倒是沒有什么芥蒂的。
我的同屋草尾,就是日中友好協會派來中國學習的第一批年輕人,不過,每到十二月學校就會知會日本留學生:不要單獨上街!!

南京大學南園外的小粉橋一號小別墅,當年就是德國醫生拉貝救助中國難民的所在。讀大學時天天經過,只覺得是蠻幽靜的所在,讀了《拉貝日記》有關南京大屠殺的記載,再去看,肅然起敬。


從流血始,往止血去——在南京相遇的兩個老人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13日
【明報專訊】當八十七歲的日本老兵倉清在浴室摔得血流披面,我們嚇傻了眼。
那是在南京師範大學的賓館。
我們下了飛機,往大學舉行了紀念南京大屠殺 七十年的見證會。見證會完後已經過了晚上九點,車子載我們在寒冷漆黑的郊外公路飛馳,走了快一小時,才到達市中心的賓館。
除了老兵與我之外,此行還有另外兩人,照顧老兵的古川,以及老兵支援團體的代表熊谷。為了鬆弛繃緊一整天的精神,熊谷與古川出去買點啤酒回來,倉老人自己入浴。兩個年輕人回到賓館,一打開房門,卻見老人坐在子上,一手用毛巾按後腦,一邊問道:「你們看,是否仍在流血?」
後腦的血不但繼續流,而且還有一條近三寸的口子,幾乎見到白骨,後面的白髮都染成紅色。
兩人嚇得魂飛魄散,老人卻如沒事般,大聲說沒有大礙。
我趕到他們房間,只見熊谷拿毛巾按老兵後腦,古川忙在洗另一條染滿鮮血的毛巾。我趕快打了電話叫救護車,再找當地朋友幫忙,然後打保險公司的全球援助熱線,找南京的支援。
加害者倉清。
到了醫院,醫生為倉清老人照頭部磁力共振,再推往手術室消毒、縫針。我在焦慮等待之時,開始想流血的問題。
老人流了很多血,染濕了整整兩條洗臉巾,差不多有一百毫升吧。畢竟是八十七歲的老人,三天前才剛過了生日,為了見證侵略暴行長途跋涉來南京,如有什麼差池,我實在不敢想像,心中七上八落。
但另一方面,不知怎地,另一個念頭開始蠢動。
我這戰後的一代,對流血的概念應該與老兵很不一樣。
他們在戰場殺人如草芥,流血殺頭的事難道還見得少嗎? 血流成河還會陌生嗎?以前有數之不盡的中國人命喪其手,一個人全身血液約有四千毫升,如果殺了十個人就有四萬毫升。他殺了數之不盡的人,中國人流了多少血呀? 相比之下,流那麼一百毫升血,實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腦海充滿矛盾的想法,反正無論從任何一方面想,都不能開懷。我為自己的想法而慚愧、而內疚、而不知愧對中國人還是愧對老兵。
我組織老兵倉清在香港、南京舉行見證會,也是他的翻譯,這幾天聽他說過不少以往的事。
他的確在戰時殺了很多中國人,而且都是手無寸鐵的無辜農民。五年之間殺得太多,多得記不起有多少人了
他曾給我說過戰時最印象深刻的事。
那是一九四○年,他剛剛入伍往山東省五個月,就被派上前線作戰。那次作戰,要夜裏突襲農村,抓到人就拷問,追尋八路軍的下落,又把所有武器、金屬砸爛,逃走的人全都殺死。
他當時還是新兵,跟年資較長的高級兵一起出動,四處殺戮,農民或死或傷,都倒在地下。此時見到一個年輕婦女,下腹傷口流出滿地鮮血,動也不動,倒在血泊中。
他想:「這個人到底死了沒死?」穿著軍靴的腳正想踩下去,忽然縮了回來。
女人懷裏原來抱個不到一歲的小嬰孩。孩子伸出小手,抓母親被血染得鮮紅的乳房,正想喝奶。此時,孩子轉過頭來,看到他,天真地向他笑了。
倉恍如背後被淋了一盆冰水。想馬上離開,雙腳卻凝固了,動彈不得。
孩子的臉彷彿化為兩個、三個、數十個、上百個嬰孩,不斷向他爬過來。
他大聲喝道:「畜牲! 滾開!」馬上大踏步走向旁邊的高粱田。
母親的手仍緊緊抱孩子。
他想,這孩子也將死在母親的懷裏吧。
三光政策。
犯罪感只是剛入伍時才有,時間久了,每天都出去殺人、放火、搶掠,漸漸就不當一回事,也沒有太大感覺了。
日本在南京的屠殺暴行是鐵一般的事實,廣為人知。但在華北地區,日軍還有殘忍的「燼滅作戰」,這在中國稱為「三光政策」,即殺光、燒光、搶光。
他們殺戮老百姓,會打仗的男人全都殺掉,會生孩子的女人也要殺掉,長大會對抗日軍的孩子也不能留活口,跑不掉的農民任意嚴刑拷問至死。農民的家畜、穀物全都搶走,搶不走的全部燒光。大軍經過,充滿生氣的農村頓成焦土,不留任何生命氣息。
有一天,軍隊到了一個風光如畫、水土肥沃的農村。
倉家中世代務農,自小幫助父母下田,對土地特別有感情。他一踏進村子,渾然忘記自己是士兵,心想:「呀,這地方真好! 真想留在這兒生活。」
可是,小隊長命令他們:「今晚在此村留宿,食物就地調配。麵粉、五榖、肉、菜,吃得了的全吃掉。吃不掉的全燒光。所有金屬鍋子全都沒收,明天開始行動。」
第二天,這條遭殃的村子火頭四起,士兵們把牲口都宰掉吃了,然後開始放火燒收割好的稻米。倉也一齊分組出去放火。
他看起火的糧食,心裏暗暗計算,如果每戶有五百公斤糧食,六戶就是三噸,他們分為二十組人出去放火,就是燒掉了六十噸……
大火從早燒到晚,他們留在村子七天,到了第八天,全條村已經燒成灰燼,眾人再將杯盤鍋子全都砸破,才拉搶來的二百頭牛、六百頭羊,浩浩蕩蕩地離開。
他還做過很多非筆墨能形容的事,我也不想再多說。
這一晚,我浮想聯翩。
被害者夏淑琴
第二天,夏淑琴老人到了賓館。
夏婆婆是南京人,今年七十七歲,乃南京大屠殺其中一位倖存者。對日本人的國仇、家恨,難以忘記的戰爭痛苦,都壓在這位老人身上。
我們原本安排了夏婆婆與倉清對談,但前一晚在醫院折騰半天,為免倉老人與夏婆婆情緒激動,只讓他們在賓館大堂簡單見個面,然後就把兩人分開,請往兩間不同的房間坐下。
夏婆婆個子瘦小,說話帶濃濃的南京腔,快八十歲的人,仍是滿頭烏髮,說話清楚有力。
一宗與日本人的官司,令她成為南京家喻戶曉的名人。

南京大屠殺時,她只有七歲。當時一家九口,兩個姐姐與媽媽在他們面前被日軍強姦,七口人被日軍屠殺。夏淑琴受傷躺在屍體中間,被其他人的屍首擋,才沒讓日軍發現,逃出生天。
她說出以往的痛苦經歷,見證日軍惡行,卻有日本右翼學者誣告她說謊,說她不是南京大屠殺受害人。
「怎麼可能說謊呀?」夏淑琴婆婆談起近,仍激動地說,「我一家裏七口人死在面前,是我親眼所見,怎麼可能說謊? 這些人還在大學裏教書,到底要教出什麼學生呀?」
她隻身遠赴東京,挺身而出,控告右翼學者東中野修道破壞名譽,今年十一月一審勝訴。東京地方法院判決,東中野修道和出版商展轉社對夏淑琴構成了名譽侵權,需支付損害賠償金四百萬日圓。
但夏老提起官司,仍然十分氣憤。
她說:「每次上庭,那個東中野都躲起來不肯出庭見我。明明判我勝訴,他無可抵賴,卻要上訴再糾纏下去,實在沒有公理。」
與我們同行的熊谷,正是協助她在東京打官司的支援團體代表。
他問候了夏老近,互相交換了官司的資料。
談了近一小時,天已幾乎全黑。為免夏老回家太晚,一行人又送她出去乘電梯下樓。走走,她忽然停步,回頭道:「不是有一位老兵嗎? 我跟他打了招呼再走吧。」
我與熊谷面面相覷,馬上引路往老兵房間。
加害者與被害者
我要承認,我們很想兩人見面詳談,但其實不知道兩人是否真的願意見面,故一直都有些提心吊膽,怕他們太受刺激。後來倉受傷,索性取消對話。不料竟然在夏婆婆停步、回頭那一瞬間,又變成了事實。
這是加害者與被害者的對談。
夏:「你的頭受了傷,還好嗎?」
倉:「謝謝你,已經沒大礙了。」
夏:「感謝你來南京作見證會。大屠殺那年,我只有七歲。」
倉:「我今年八十七歲了。」
夏:「 那麼,大屠殺那一年,你是十七歲呢。」
老兵坐直,朗聲道:「我們以往侵略中國,對中國人民犯下很多罪惡。我今次來中國舉行見證會,就是為了贖罪。」這幾天的見證會,從沒見過他這麼大聲,字句鏗鏘。
夏婆婆溫顏道:「很多日本老兵、日本年輕人都向我道歉,我對你們沒有任何仇恨。」
這句話翻譯成日文後,夏婆婆又道:「我只是對日本的天皇、首相,對日本的軍國主義懷有仇恨。我對你沒有仇恨。」
倉向夏婆婆正色道說:「我們犯了深重的罪孽,只要我一息尚存,都會盡力說出戰爭見證,令大家知道戰爭的醜惡。」夏婆婆:「感謝你對下一代的教育,我相信我們兩國人民,都是熱愛和平友好的人。」
倉:「對,希望我們共同合作,為將來的和平友好而努力。」

然後,兩人伸出手,緊緊地握。
頭上包紗布的倉老人,和瘦小的夏淑琴婆婆,都滿面皺紋地笑了。
圖/撫順奇蹟繼承會提供
[文/張宏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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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逃跑的將軍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13日
【明報專訊】四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三日,日軍破城,屠殺南京,中國增添了數十萬悲慘亡魂。對於南京的保衛與敗亡,四十年前有過一段爭論,四十年後的今天,爭論仍然持續,特區的老師們引領學生悼念南京大屠殺 ,不妨趁機「通識教育 」一番,提醒他們注意歷史的多元解讀。
老師們應該建議他們上網查找《李宗仁回憶錄》,第二部分,第七個章節。話說日本鬼子逼近石頭城下,蔣介石問計於桂系李宗仁,李將軍這樣回答:
「我不主張守南京。我的理由是,在戰術上,南京是個絕地,敵人可以三面合圍,而北面又阻於長江,無路可退。以新受挫折的部隊來坐困孤城,實難望久守。歷史沒有攻不破的堡壘,何我軍新敗之餘,士氣頗受打擊,又無生力軍增援;而敵人則奪標在望,士氣正盛,南京必被攻破。與其如此,倒不如我們自己宣布南京為不設防城市,以免敵人藉口燒殺平民,而我們可將大軍撤往長江兩岸,一面可阻止敵人向津浦線北進,同時可拒止敵人的西上,讓他徒得南京,對戰爭大局無關宏旨。」
蔣介石當然沒有接受。他接受的是「馬屁將軍」唐生智的熱血建議:「現在敵人已迫近首都,首都是國父陵寢所在地,值此大敵當前,在南京如不犧牲一兩員大將,我們不特對不起總理在天之靈,更對不起我們的最高統帥。本人主張死守南京,和敵人拚到底!」
唐生智乃被蔣介石指派籌劃防務,迎接日寇。
好了,就這樣,鬼子來了,日軍來了,剛開始,唐生智不但自己誓言「與首都共存亡」,更燒船封路,阻止人民撤離,強迫老百姓跟他一起與首都共存亡,但結果戰爭打了不到兩個星期,唐生智被日軍轟炸得屁滾尿流,突然乘坐汽艇著草逃跑,剩下滿城同胞,盡成槍下亡魂。
南京不可守,就軍事判斷而言,李宗仁是對的。
然而,這並不表示即使如他所議把南京宣布為不設防城市,日軍便會善待中國老百姓,把日本鬼子看得如此純潔善良,李宗仁未免失諸天真,難怪他一直鬥不過蔣介石,屢鬥屢輸,非無因也。
(誰殺了南京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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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守城?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14日
【明報專訊】四十年前日軍逼近南京,國民政府的大小將領,有人主守,有人主撤,有人更聰明,既不主守也不主撤,既可主守也可主撤,完全不作獨立判斷,一切唯蔣介石之命是從。

桂系將軍李宗仁在回憶錄裏如此描述當時情景﹕「蔣介石問總參謀長何應欽和軍令部部長徐永昌,二人皆異口同聲說,他們沒有意見,一切以委員長的意旨為意旨。」

面對如此關鍵的首都戰役,是打是不打,總參謀長居然沒意見,軍令部部長也居然沒意見,真是「深具中國特色」的軍人奴性,簡簡單單的兩行回憶,清晰勾勒了中國官場的奴才臉譜。

好吧,將軍沒意見,領袖總有了吧。

蔣介石的意見是,打!

李宗仁認為蔣介石堅持守衛南京,主要是為了面子,金陵故地,政府首都,國父陵寢,統統都跟面子有關,蔣光頭承擔不起「不戰而走」的嘲諷,故不惜以軍隊和人民的性命做代價,明知會輸,亦要守城,終令日軍惱怒屠殺。

這種說法流行了好一段日子,但其後出土的材料愈多,愈令人傾向相信,蔣介石之所以不願棄城,除了面子,亦因他誤認日軍不會攻城。

短命的張純如在十年前的《南京暴行》裏即據程思遠的回憶錄指出,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七日,蔣介石在官邸開會,決定死守南京,原來他剛收到蔣百里從歐洲發回來的軍報,內文判斷,日軍在德國的游說壓力下,將不會大舉攻入中國首都。

蔣百里當時出訪德國和意大利,先後見到了墨索里尼和戈林,深感這兩個「邪惡軸心」皆極關注中國局勢,不願看見日本獨力控制這塊亞洲肥肉,事實上,德意志第三帝國已經是中國的頭號貿易伙伴,該年七月廿日,德國外交部亦曾照會日本,請鬼子們別旨望希特勒會支持「七七事變」。

正是這些誤判令蔣百里說服了蔣介石、令蔣介石誤信敵人不會大舉來攻而故意下達「國軍誓死守護首都」的命令表演。

但結果,德國說服不了或根本沒有去說服日本,鬼子來了,守城將領挾尾巴逃跑了,數十萬條中國性命在刺刀槍炮下化為灰燼。中國人的哭聲,直雲霄,金陵夢碎,只剩模糊血肉,至今仍把中國人的胸口填塞得窒悶欲嘔。(誰殺了南京人‧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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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南京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15日

【明報專訊】七十年前,日本鬼子逼近南京,李宗仁向蔣介石建議,「不如我們自己宣布南京為不設防城市,以免敵人借口燒殺平民,而我們可將大軍撤往長江兩岸,一面可阻止敵人向津浦線北進,同時可拒止敵人的西上,讓他徒得南京,對戰爭大局無關宏旨」。
蔣介石沒有撤退,日軍終於破城,南京陷落,生靈塗炭,因此有人倒過來反問﹕假如李宗仁成功說服了蔣光頭,卅萬南京人能否不死?蔣介石之誓守南京,是否愚笨之舉?是否把人民的性命看成兒戲?是否不顧中國老百姓的死活?
歷史從來沒有「假如」,因為沒有人能把歷史時鐘撥轉讓一切重來,所以從來沒有確實證據去支持歷史想像。然而基於邏輯與知識、基於經驗與觀察,人們終究有權對歷史作出推敲。
就南京大屠殺 而言,若說國軍全面撤退而讓日軍順利進城,日本鬼子便會「寬恕」中國人而不濫殺,這種判斷,未免天真。
南京,戰時國都也、首府所在也,象徵意義何其重要,日本鬼子無論是辛苦進城或艱辛進城,豈會不對此城盡情蹂躪以宣示勝利主權?豈會不讓士兵恣意搶殺姦掠以滿足邪惡慾念?戰爭裏,兩國相爭,一旦佔貪了對方的首都,幾近於把對方全盤打敗而令對方「亡國」或有亡國之痛,這種勝利絕非普通勝利,佔城一方例必大事慶祝,也因此回看歷史,每當首都陷落,幾乎沒有例外地產生殘酷殺戮;南京之痛,就歷史的角度看,是通例,不是特例。
更何,日本仔打中國,所到之處,哪裏沒有殺沒有燒沒有姦沒有搶?佔領香港,夠容易了吧?進城後,還不是把數十名英軍俘虜亂槍打死?還不是把香港人民又打又殺?只不過香港甚少人寫歷史和讀歷史,死者何辜,寂寂無聞罷了。
再者,李宗仁建議退守南京、改防西北,讓日本人徒得空城,若真成功,小器巴啦的日本鬼子豈不亦會因惱怒而遷怒,把南京人當作出氣筒,殺個精光?結果豈不仍是南京大屠殺?
總之,別高估日本鬼子的善良,以前如此,今天亦如此。日本菜好吃但日本鬼子的心地,真的太壞太壞了。
(誰殺了南京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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