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樂﹕「壯美」的音樂
文章日期:2007年8月1日
【明報專訊】王國維評《紅樓夢》,明白指摘中國傳統美學上的問題,他說:
「……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
中國讀者只愛看團圓的快樂結局,所以就無從理解王國維最在意的悲劇性「壯美」。那麼多小說,王國維只看到只找到了一本例外,那就是《紅樓夢》。
「《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係者,無不與苦痛相始終。」
《紅樓夢》是悲劇中之悲劇。小說裏並沒有邪惡的大壞人做大壞事讓別人活不下去;也沒有希臘悲劇中如同伊底帕斯所受的命運詛咒;那些人物都不過以「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過他們的日子,然而各自的「通常」,卻彷彿構成了帶刺羅網,將所有人緊緊捲綑其中,施予最難忍的痛苦。
這樣的悲劇,刺激出一種美,一種逼人正視生命之痛而產生的美。悲劇之美,是壯美之極致。
看看俄羅斯音樂史吧!十九世紀俄羅斯積極向歐洲學習,混合自身的民族音樂元素在最先進的歐洲音樂潮流,創作出許多傑作來。進入二十世紀,拉赫曼尼諾夫、普羅高菲夫繼承了這個優良傳統,繼續在作曲的領域發光發熱,然而除此之外,俄羅斯的演奏者也用他們自己的方式,開創了同樣有光有熱的舞台成就。
太多人問過:為什麼俄羅斯的演奏者如此優秀?尤其這些改寫歷史的演奏者,大半都在蘇聯極權狀態下接受訓練,進行演奏,沒有自由的社會怎麼會有好音樂呢?
對我最具說服力的答案是:正因為這些改寫歷史的演奏者,生活在極度苦悶不自由的蘇聯環境下,他們的音樂之美,來自於他們生命深處的悲劇意識。
最突出的例子,是鋼琴家李斯特。當年有幸親臨聆聽李斯特現場演奏的樂迷,都對他的憂鬱外表留下深刻印象。李斯特上台時常常穿一件留有歲月痕,而且顯得太緊太小的舊呢絨外套,外套帶給他的外在壓力,更突顯了他自身的內在壓力。
獨奏會時李斯特總是難掩其不安,似乎再多次上台演奏的經驗,都不是讓他克服一個人在台上的孤單。他是個孤單的人,卻從來不曾習慣孤單。
這麼說吧,李斯特及其他許多俄羅斯音樂家,身上都帶巨幅的悲劇,那種「悲劇中的悲劇」。活在蘇聯統治下,做為普通人的那部分,就夠讓他們渾身內外傷痕纍纍,他們的悲劇無可避免滲入了他們的音樂裏,音樂,也因為是他們發泄悲劇壓力的唯一管道,而變得無比沉重、無比龐大。換句話說,他們的音樂,最是符合「壯美」的條件。
俄羅斯演奏家將他們的「壯美」,滲透進各種不同時期不同的風格裏。很難想像,但卻是事實,李斯特連演奏莫札特都有濃厚的憂鬱氣息。
[文.楊照 台灣作家.《新新聞》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