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2007

黄碧云。假面重生 。

假面重生
文章日期:2007年9月9日
我們學的第一個動作是:丁字腳,伸出來的腳以腳跟為中心,左右擺動。好像是等人等得很不耐煩的樣子。然後是,突出屁股走路。跳舞的時候要收腹收屁股,要突出屁股原來很費力,不比跳舞的收直動作省力。然後是,一邊突出屁股走路,一邊做捏乳尖噴奶的動作,男女同工。哈維亞和沙喜奧是同性戀者,做起上來還不覺怎麼樣,很大隻的體操教練荷西做這動作就很惹笑。還有又高又瘦的另一個荷西,是一個獸醫,有一種職業性的嚴肅;無法記得他怎樣做歌林比娜——我們第一個學做的角色就是Columbina(或 Columbine),是個很姣的女子,僕人。

假面喜劇(Comedia del arte),意大利語是commedia dell'arte,是十六世紀末開始流行於意大利和法國的一個喜劇劇種。我第一次在西班牙西維爾附近一個已經忘記名字的小村莊看見街頭的古裝劇,劇中人戴面具,翻騰,玩火把,現在想來就是假面喜劇。當初的劇團由職業演員組成,四處演戲,宮廷劇院,街巿,廣場,酒館,馬車都可以是他們的劇場。一六一○年Giacomo Franco 的一幅作品,就見到劇團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演出。

學期有一個課程是假面喜劇,但我們開始的時候只做演員的形體訓練,和我們平時做的差不多,跑,跳,身體各部分的可能動作,平衡,速度等等。做就要求做一些近乎雜耍的動作,前後翻,頭和肩頂體向上,倒豎蔥,踢腿跑,還要不停的跑。半課下來已經全身大汗。

上了好幾課才解釋,雜耍的快速動作的是Arlequin,或Harlequin的動作,兩種寫法都有,可能是西班牙語h不發音的緣故,所以索性寫成Arlequin。愛尼堅,是小丑,僕人,狡猾,快速,但懶隋,大膽。在劇裏面專做高難度動作。演出的時候,動作矯健的哈維亞選擇了這個角色。平日做倒豎蔥他也做得最好。

愛尼堅的面具是黑色的,毛毛眼眉,有鬚。

他的衣著最易認得;鑽石圖案緊衣褲。畢卡索畫了一幅憂傷美麗的《愛尼堅的家人》。他畫裏的愛尼堅好高好瘦。

一個和愛尼堅時常成對的角色是Pedrolino,法語變成了Pierrot。也就是我們常見的白臉小丑。高達有部電影就叫pierrot le fou。由很醜的尚保羅貝蒙多演。

假面喜劇裏面有一定的角色,像中國戲曲的行當,生旦淨丑,武生武旦,各有行頭身段功架。演員演一個典型角色就有那個典型角色的動作,性格,面具和服裝都有原型。

後來學期結束的演出,我演的就是Pantalone,或 Pantaloon。是一個貪財好色的老人。他的典型動作是雙腳緊併,腳跟貼腳跟,背前躬,雙手亦緊併經常數鈔票的走路,頭像雞,先轉頭再轉身體。這套動作也很累,做幾分鐘就要伸直背休息。

Pantalone戴一個皺皮面具,鼻子好大。這也是我第一個面具。因為是買的,所以臉做得很大;他們西方人的臉比我的大多了,演出的時候面具跌下來,都看不清楚。但我做的是一個小角色,因為我西班牙語說得不流利。所以面具跌跌蕩蕩也沒什麼要緊。

他穿的是紅褲子,紅襯衣。本來是威尼斯商人。來到西班牙,沒辦法,都說西班牙語。

最難的是即興。傳統假面喜劇都是只有劇本大綱,演員因為非常熟習其他成員,所以即興的演出往往可以有清亮聰明的爆笑位。我們還是初學,教演的瑪莉亞說,你們試講幾句單句,但正式演出我還是要寫劇本給你們演。劇本大家一起演,將即興演出來的寫下。

假面喜劇的典型角色,大概都是當時社會常見的人辦:僕人,老人,醫生,愛人,軍隊隊長。

另一個僕人是Zanni。Zanni是很蠢的大隻佬,動作要做什麼都反應慢三秒。已故粵劇伶人梁醒波做就最好,蠢得來有功架。Zanni還是會拉琴的。選了演這個角色的體操教練荷西,成龍差不多的身形,西班牙南部人比較矮小。和古典的Zanni相比,有點距離。我最怕和他練習,他好大力,又喜歡舉起人再拋,一次我給他攪到作嘔,幾乎反面。

醫生哈意大利人一定很討厭醫生。那個醫生是個大胖子,走路的時候全身向後仰,因為肚子太大了,還要一邊走路,兩手都很忙,一隻手忙於將大肚子的肥肉拋回肩上去,都夠誇張,另一隻手忙於翻書:他經常引經據典,開口閉口一口錯誤的拉丁文,很可惜現在講一口錯的拉丁文都不成笑料了;觀眾都不會很懂拉丁文。一個二十世紀初 Giuseppe Petrai 寫的劇本大綱裏面,醫生就有這樣一段「豪語」:「我仆街你們就大笑!仆呢我可能仆穿頭,穿頭呢醫生就會來,醫生來呢就會給我醫藥,醫藥呢就由藥物做成,藥物呢由東方傳來,東方呢傳來了阿里士多德的哲學,阿里士多德是阿歷山大大帝的老師,阿歷山大大帝是世上之王,世界是由地圖集支而成,地圖集很大力的,力呢可以豎立屋樑建成宮殿」等等,醫生話很多很大但說的全都是垃圾

我們都會很熟悉這典型。我覺得這種人特別多,在香港特別多是因為我很懶有的鄙視那些冇料多話的人。偏偏這些人就成日好似識識地。就在身邊。

醫生戴黑面具,穿黑院士袍,白縐邊。

軍隊隊長,踢腿走路的動作我老做不好,他們笑我走路走得像跳佛蘭明高。因為兩種動作有點像,會黐。軍隊隊長還得成天拔劍,敬禮,做那些武士的動作,偏偏他是個膽小鬼,所以又得學雙腿發抖的害怕動作。軍隊隊長是個表現光榮,實則是個混蛋的典型喜劇角色。西班牙的卡路斯五世(正式稱卡路斯一世)於十六世紀初中葉曾統治拿不勒斯和西西里,其後這個膽小軍人角色就變成了西班牙人。據載曾經有演員演這軍隊隊長的角色,被一群看戲被激怒的西班牙軍官打死了。

軍隊隊長通常不戴面具演出,我們演出那個版本安娜戴一個鳥嘴面具。

安娜是個護士,袋裏經常有針筒手套。她門牙有一點黑,神情總是恍惚又不是不快樂。我說她很像法國的祖莉亞.比洛。她微笑。她在巴黎住了五年,當護士。

是她教我的,西班牙語女子的性器叫「無花果」。想想也像

我還記得在酒吧裏她邊笑邊教我這些粗俗語的調皮樣兒

後來她又教我,「在聖體上瀨屎」那些天主教徒的詛咒語。這些話我從來不會說,但算是文化課:中文裏面多的是佛家語。

她演軍隊隊長時時而拔劍扮武士,時而發抖大哭,都算惹笑。

愛人總是在念詩和瘋狂的。愛人沒有名字,也不戴面具

演出之後面具我一直掛在客廳的牆上。面具不漂亮簡直難看,但想不到有更好的處理方法。掛在那裏,天天看他的假面。

自己要演出了又出現那種遲疑:我不肯定,我不知道,但我會。

然後就想到了:用面具。


面具是你,又不是你。


像小說裏面的persona。

當初聽見要戴面具演出,演醫生的蓮娜說,好容易,面具自己做,去藥房買石膏粉,在臉上鋪上保鮮紙,石膏粉開水,倒在臉上,乾了,褪出來,上顏色。她說的大致沒錯。我的角色有一個懂得世事的魔鬼。想想:做一個魔鬼面具。去跟婉儀學用紙板,紙條,紙黏土做。最後也做了出來,但過程還是反反覆覆。

後來又做了一個自己的樣子。想果戈理的《死靈魂》,和囚犯的死臉模。

我在看我:死了。

戴上了自己的面具,我不再可以有我,但那又明明是我。

「不肯定,不知道,但會。」就是「是我,是我,不是我」。

演員在台上的生命也是這樣的是與不是。

後來又做了一個崑旦,一個頭戴骷髏冠的金剛。在台北為鳳儀做一個模,石膏乾得很快,我快手快腳的在她臉上飛拍,感到她的安靜與信任。

回來做她的臉。她的臉現在就在我的電腦旁邊,蒼白,憂愁,只有上唇因為我還沒有做下唇。

好像我開了一個狂歡舞會。這裏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死去的和即將死去的。

還有更多的假面到來,我想,哲古華拉,如果觀音有眼淚,眼淚並不是綠度母會是怎樣的臉容。

如此我有一個世界的假面陪伴我。怎言寂寞呢。

The Box is not quite there

No one but one's heart listens,

The Light is not quite there

In vain some hands grope for some other

The Music is not quite there

The German Girl has left the door open

And the world is not quite there


She said it is not me but my face.
[文﹕黃碧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