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4/2007

龍口粉絲:什麼


K,
龍老師啊,龍老師……我想說得是,每個人都會有少掉“一根筋”的感覺,就是不知道是哪一根。你呢?好像少根筋的人,也是會物以類聚的。說好聽了是志同道合,說白了是惺惺相惜,還有更等而下之的說法麽?呵呵呵。
是啊,“難的是,你如何辨識尋找和放手的時刻,你如何懂得,什麼是什麼呢?”

什麼
文章日期:2007年9月14日
【明報專訊】弘一法師在自己母親的忌日,總是點亮油燈,磨好濃墨,素心書寫《無常經》:
有三種法,於諸世間,是「不可愛」,是「不光澤」,是「不可念」,是「不稱意」。何者為三,謂「老、病、 死」。
他是否很早就看見了我很晚才看見的?
我有一種鄉下人特有的愚鈍。成長在鄉村海畔,不曾識都會繁華,十八歲才第一次看見同齡的女生用瓶瓶罐罐的化妝品,才發現並非所有的女生都和我一樣,早上起來只知清水素顏。在台南的鳳凰樹下閒散讀書,不知何謂競爭和進取;畢業後到了台北,大吃一驚,原來台北人人都在考托福,申請留學。
這種愚鈍,會跟你一生一世。在人生的某些方面,你永遠是那最後「知道」的人。譬如,年過五十,蒼茫獨行間,忽然驚覺,咦,怎麼這麼多的朋友在讀佛經?他們在找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
表面上毫無象。像三十歲時一樣意興風發,我們議論文學雜誌的斐短流長,我們憂慮政事的空耗和價值的錯亂,我們商量什麼行動可以做、什麼理想不值得期待,我們臧否人物、解析現象、議論立場,我們也飲酒、品茶、看畫、吃飯,我們時而微言大義,時而聒噪無聊,也常常言不及義。
可是,沒有人會說,「我正在讀《金剛經》。」
會發現他們的秘密,是因為我自己開始求索生死大問,而愚鈍如我會開始求索生死大問是因為父親的死亡,像海上突來的閃電把夜空劈成兩半,天空為之一開,讓你看見了這一生從未見過的最深邃的裂縫、最神秘的破碎、最難解的滅絕。於是可能在某個微雨的夜晚,一盞寒燈,二三飲者,在觥籌交錯之後突然安靜下來,嗒然若失,只聽窗外風穿野林肅肅,山川一時寂寥。
「你們看見了我看見的嗎?」我悄聲問。
這時,他們不動聲色,手裏的高腳酒杯開始輕輕搖晃,絳紅色的酒微微蕩漾但絕不濺溢。一個點頭說,「早看見了。」另一個搖頭說,「汝之開悟,何其遲也。」然後前者說,「你就從《楞嚴經》開始讀吧。」後者說,「春分將至,或可赴恆河。」
我驚愕不已:嗄,你們都考過了托福啊?
我想到那能詩能畫能樂、又曾經充滿家國憂思的李叔同,三十八歲就決定放下,毅然出家——他究竟看見了什麼?夏丏尊在父喪後,曾經特別到杭州定慧寺去探望李叔同,李叔同所贈字,就是《楞嚴經》的經文:
善哉阿難!汝等當知,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固有輪轉……
弘一法師在自己母親的忌日,總是點亮油燈,磨好濃墨,素心書寫「無常經」:
有三種法,於諸世間,是「不可愛」,是「不光澤」,是「不可念」,是「不稱意」。何者為三,謂「老、病、死 」。
他是否很早就看見了我很晚才看見的?
我們的同代人,大隱者周夢蝶,六七歲時被大人問到遠大志願時,說的是,「我只要這樣小小一小塊地(舉手在空中畫了個小圓圈);裏頭栽七棵蒜苗,就這樣過一輩子。」夢蝶今年八十六歲了,過的確實就是「一小塊地七棵蒜苗」的一輩子。是不是他早慧異於尋常,六七歲時就已知道不可愛、不光澤、不可念、不稱意在生命本質上的意義,否則,他怎麼會在城市陋巷的幽晦騎樓裏,在那極其蒼白又迷惘荒涼的五十年代時光裏,寫下這樣的詩句:
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無留存
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麼是什麼了
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

也是五十年代,Pete Seeger把聖經裏的詩譜成了曲,旋律甜美輕快,使人想跳舞,可是那詞,傾聽之下總使我眼睛潮濕,喉頭酸楚: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
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有時、建造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
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尋找有時、放手有時,保持有時、捨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難的是,你如何辨識尋找和放手的時刻,你如何懂得,什麼是什麼呢?[文/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