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造物主的燎原指控
文章日期:2007年9月12日
【明報專訊】一九一○年,年輕指揮家希魯諾.華特斯指揮演出了馬勒《第一號D大調交響曲》。幾天後,他收到一封信,是馬勒寫來的,前面表達了他對華特斯演出的滿意,接說:“我自己指揮這首曲子,總是深受感動,在我心中結晶了火燒燙熱的痛苦。什麼樣的世界製造出這種聲音,及聲音中所反映的形象?第三樂章的葬禮進行曲,以及第四樂章中冒湧出的狂風暴雨,對我而言,像是對造物主的燎原指控。”
什麼樣的音樂家,會寫出這種“對造物者的燎原指控”?還有,什麼樣的音樂家,會反覆被自己寫的作品給感動,甚至震駭?
像馬勒這樣奇特的作曲家。馬勒幾乎只寫交響曲。活了五十一歲,他留下的作品裏,沒有任何歌劇,沒有任何協奏曲,只有極少數室內樂,當然更沒有值得稱道的器樂獨奏作品了。他創作了八首交響曲後,因為看到他的前輩大家,沒有人寫超過九部交響曲的,還刻意將他自己的第九部交響曲,不稱“交響曲”,改稱《大地之歌 》。換句話說,他試圖耍詐騙過命運詛咒,以便讓自己可以再多寫幾部交響曲。
馬勒為什麼如此執迷於交響曲?因為交響曲是他能操控的,最龐大、最複雜的形式。又是什麼動力驅策馬勒追求龐大與複雜?是操控大樂團的權力滿足嗎?是對於數字、數量的偏執嗎?還是相信愈大的樂團編制愈容易吸引觀眾,為看壯觀合奏奇景,買票來聽音樂會?
這幾個因素大概都有吧!不過更深刻、更核心的力量,應該還是來自馬勒生命經驗中根深柢固的不安全感。他成長過程中,太早就經歷了眾多兄弟姊妹的夭折死亡經驗,不只讓他痛苦,更讓他憤怒與害怕。憤怒造物主的無情殘酷,害怕造物主做的任何決定,即使對人而言是生與死的終極差別,其實都沒什麼規律、沒什麼道理。
音樂是馬勒用來表達、發泄這種不安全感的管道,也是他用來超越、克服不安全感的工具。在音樂的創作與演出中,他化身成小型的造物主,創造自己的小世界,主宰搬弄自己的小世界。
與造物主間的緊張關係,也使得馬勒的作品,始終游移於規律與不規律兩極中。他相信形式規律,因為他希望造物主的行事、決策,其實是可以理解、也就可以預測的。然而生命現實不斷襲湧衝擊的無常,卻又讓馬勒不可能真的相信造物主的規律,更不可能窺破察知造物主的規律,造物主與宇宙世界的關係。藉不理會規律,甚至打破規律,馬勒也才能伸張他在自己音樂作品上的主宰身分吧!馬勒偏心鍾愛交響曲,還有另一層理由。交響曲夠大、夠複雜,在一次次演出中,有機會不斷爆發出種種意外,如同生命經驗本身,種種無法事先設想的意義。
馬勒在藉音樂探索追尋的過程中,他與秩序的建立、規則的破壞來來回回搏鬥掙扎了許多回,最後不能不歸到一個主題上——意外,這個世界既然充滿意外,那麼這世界製造出的音樂,不管音樂家主觀上如何抗拒,必然就是充滿意外的。而且,也只有允許意外,存留意外空間的音樂,才能觸動並表達活在憤怒與恐懼裏,人的感受。
交響曲的龐大、複雜,才能讓像馬勒這麼敏銳的耳朵與心靈,聽到、感受到那無法深究其來歷、道理的痛苦,如野火燎原不受任何約束的痛苦。那種足以幫助人藉由挺身指控造物主的痛苦。那種超越性的痛苦。
[楊照 台灣作家.《新新聞》雜誌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