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7/2007

小思。古本展。情思。


K,
想起兩件舊心事:
一,七0年代父親下放南京之初,是被發配到雨花臺耐酸陶瓷廠燒窯的,分得的住房是兩房一披土屋。真正的土屋,土地、土墻,不過就是瓦頂。這土屋,內低外高,修筑在半山坡上,一到夏季暴雨,里外下雨,徹夜叮咚(我們會動員所有的盆盆罐罐出來接漏)。有時暴雨過后,就需要接力賽般從屋內向外“舀水”。
金陵,是有梅雨季的,空氣里汪汪的水,就教父親為他的書們擔憂。一則,會因為空氣潮濕,教那些特容易吸濕的線裝書出現斑點,二是會有一些潮蟲出沒在土屋的墻角,慣于北方干燥空氣的父親,一直擔心他們會“襲擊”書門。
最初,隨父親南下的書門,是被放在一個個各異的箱子內,木頭的、紙質的都有,常常深夜里,聽見父親從床底拖出箱子的聲音。母親,在北方下放,如今想來正值壯年的父親,是靠書本為伴,讀過古都的漫漫長夜吧。
是啊,就是在每年的秋季。天高氣爽,我們曬書。
那是父親最高興的日子,也是小女子亂翻書的開始吧:我們將書一箱箱抬出來,沿著小披子外的一條小巷展開。父親常常把將線裝書匣打開的任務,交給小女子,愛死了那些深藍色匣邊的象牙劃扣。月白色,小小一枚,輕輕撥開,就放出了鮮活古人們,他們活在那些恭恭敬敬的小楷啊、隸書中,線條細細的插畫,更是呼之欲出。《紅樓》啊,《西廂》,就是這樣遇到的。
如今想來,有點奇怪,那樣曬書,怎么沒有人抄書吶?大約,已經過了那個瘋狂年代?還是,我們生活在最底層百姓身邊,他們如愛惜父親那樣的讀書人一般,也疼那些字書?
記得父親在南京運回的第一板車舊家具,就是鄰居“拉板車”甄伯伯給拖回來的,其中就有一個雙門瘦高書柜,兩個深口書箱。如今,那書柜,還在父親的臥房內,隔板特硬朗,一絲不彎。兩只深口書箱,是父親給小女子買的第一件藏書柜,里面放著一批舊俄羅斯縮本小說,好像還有美國小說家杰克﹒倫敦的一批小冊子,他的《野性的呼聲》、《海狼》、《白牙》、《毒日頭》、《鐵蹄》、《熱愛生命》,這個人的浪漫主義,大約從小女子最初的閱讀,就浸入皮骨了。
小女子想,父女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會一點點增長的,尤其是,一個父親在女兒成長之初,曾經給與真正的關愛。
二,七0年代末,父親帶著小女子與弟弟,每日清晨及傍晚,隨著廣播學日語。記得有一課講鑒真東渡,有一課講京都櫻花。不知為何,這兩課講述的禪意與情懷,總是如影隨形,疊加在小女子的生命里,隔些年頭就冒出來下下。
這會兒,因了小思,因了詹大才子的《人生一瞬》,教小女子對京都很是“思念”。
想啊,或許上一世,小女子是曾在哪里過活過?今生,要不要尋回去吶?和誰?尋誰?何時吶?
竟然,又落淚,如此的深夜。
聽到木屐噠噠聲。
有佛語。

古本展戀情
文章日期:2007年9月16日
【明報專訊】鄭政恒可恨,竟寫下一篇《京都古本書展》,挑起了我沉埋已久,不忍也不想提起的一段京都戀情。想此際,京都銀杏已經黃透,再過幾天,便憔悴而傲然紛紛落下,把吉田山附近的行人道鋪成黃金長氈,人走一步它發一聲嘆息。入秋,平日不開放的寺院,都趁秋高氣爽,把藏寶庫打開,讓珍品通風透氣,乘時聯合起來,賣出參拜套票,好古的人可忙透了。坊間古書舖,也都拿出倉中古本,在古本展賣場亮相。
京都一年四季都有古本展賣,一般多在大百貨公司頂樓大催場舉辦。其餘則在寺會露店眾多雜貨中間趁熱鬧,例如每月二十一號的東寺廟會,就見亂書大堆。秋初,古本展,有時也不通報,便在某些小廣場開起來。
我當然不錯過逛古本攤檔!東翻西檢許多漢字的書刊,雖然不懂日文,在半懂不懂之間,更心癢難耐。露市中徘徊,常以為自己身在周作人鄭振鐸筆下的北京琉璃廠,疑真疑幻。這類書肆,古書與中古書價錢可大可小,窮學生如我,只可摸摸翻翻,極難出手買上好書。但幸運的,我仍可以應付得起的價錢,買到昭和版魚返善雄校點的《俗話傾談》,吉川幸次郎譯的《緣緣堂隨筆》,還有些極廉價的「平凡社」、「每日新聞社」的特刊,圖片十分珍貴。
在香港,從未見過如此接近廠甸形式的舊書展。那種豐盛的擺陳,令人心動的文化姿采,摩肩接踵的平民架式,古今書刊的親炙,自回港後,已變得遙不可及,卻時時入夢。
我在京都時,還未見過鄭政恒提到的古本展場,但已可想見其盛了。
[小思]